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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她連和我在一起吃飯都不肯了!他難過地想。她仍愛那個人,並不愛我,也許從來都沒愛過我。我這個白癡!他又不禁地想到,就連以前他擁抱她,吻她,向她表達自己最溫存的愛心時,她的神情也是憂鬱的,她的目光也是憂鬱的,她的微笑也是憂鬱的,她的一切情感回報都是憂鬱的!也許在那樣的時刻,佔據她心的也還是那個人!而他競以為要麼她天生是個憂鬱的姑娘,要麼是後來命運徹底將她改變成一個憂鬱的姑娘了!郭立強你這個白癡!你多麼可悲!她說:「你趁熱吃吧!可能要考一上午呢,不吃飽,會影響你考試的。」卻並沒有抬頭。

  「我不餓,我走了。」他站了起來。

  「那怎麼行!」她也立刻站了起來,幾乎是在用懇求的目光望著他。

  「吃不下去。」他說。是真話。即便山珍海味擺在桌子上,他此刻也吃不下去。

  「這……我沒想到你並不愛吃餃子……你坐下等著,我立刻去給你擀點麵條,或者給你抻點片湯?……」她那樣子好像做了一件對他很抱歉的事情。

  「不必。」他說著穿衣服。

  「可時間太早啊!」她拽住他的衣服。

  他輕輕推開她,穿好衣服後才說:「我走著去,清醒清醒頭腦。」

  他拿起帽子的時候,又說:「你都帶到班上去吧。幹活注意安全,你沒有必要和那些男人們比力氣。」

  她卻說:「我真的沒想到你並不愛吃餃子,我……」她那樣子都快急哭了。

  「我很愛吃餃子,不過現在什麼我也吃不下去。」她那目光使他深為感動,他在心裡對她說:「天地作證,我愛你!」她站到門口,充滿委屈地望著他,不讓他走。

  他只好放下帽子,重新在桌前坐下,慢慢拿起筷子,為她吃了幾個餃子。

  她這才默默地從門口閃開身子。

  2

  他從她身旁走到了外屋,轉身看了她一眼。他真希望她無論從法律上還是從道義上都是他的妻子啊!他真希望她這時撲向他,依偎在他胸前,喃喃地對他說一句:「去吧,別辜負了我!」她也在望著他,卻什麼都不說。

  他懷著極其悵然的心情離開了家……

  考場並不在師範學院,而在第一中學。它是本市的重點中學,附設高中。今天是星期日,所以它的教室才肯借給早已超過了中學生和高中生年齡的另一代人作考常他們邁入它的大門時,無一不產生邁人命運之門的心情。他們之中,有些人和郭立強一樣,十幾年前曾是它的學生,如果這十幾年內的歷史正常,他們早已從某些高等學府畢業了。一中的升學率,在全省是名列前茅的。他們這些返城待業知青的心情尤為複雜,恰似浪子歸家,無顏面祖。

  郭立強還沒有來到一中,走在它那條街道上時,便發現自己來得並不算早了。

  雖然離報考表上印明的開考時間還有五十多分鐘,但他已從人行道上匆匆來往的行人中發現了不少返城知青向一中走去。他一眼就能從他們的衣著看出他們是不是返城知青。

  他們身上至少還保留一件「兵團戰士」的標誌:破舊的、顏色非黃非綠、樣式非軍非民的棉大衣,或者同樣「不落俗套」的棉襖,羊剪絨厚厚的棉帽子或者笨重的大頭鞋——這些組合成為當年比插隊知青榮耀得多的「兵團服」。他們還來不及將自己重新改變成為城市青年。即便他們從頭到腳去掉了「兵團戰士」的標誌,他相信他也還是能夠從他們的氣質上辨別出他們來。他們具有一種特殊的氣質,這種氣質尤其在「兵團男士」的身上更突出。那是一種像軍人比軍人散蕩,像學生比學生粗野,像流浪漢比流浪漢強橫無羈,像山裡居民比山裡居民目空一切,像行幫比行幫文明講理,像當年的「紅衛兵」比「紅衛兵」深沉冷靜的氣質。

  那是時代落在他們身上的短期內抖落不掉的一層結晶體。那是「時代原子脖在他們身上留下的「後遺症」。它的「臨床特徵」是——蔑視任何政治方面的權威、爆發式的憤怒、哈姆萊特型的憂鬱、唐·吉訶德的挑戰精神和牛虻的尖刻、畢巧林的玩世不恭。它從他們身上大大削弱的是保爾·柯察金的熱烈和激情。雖然這種「雞尾酒」般的氣質在他自己身上平常表現得並不顯著。但一旦他和他們聚合在一起的時候,就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強烈的衝動促使他,使他不能夠不和他們變成一樣的人,仿佛他們聚集起來豪飲了同一種酒。

  當他走到一中校門外的時候,從鐵柵圍牆看到,校園裡已有七八百人了。

  他在校門外站了一會。他望著校牌,心裡默默地說:「母校,郭立強回來了!」他曾連續三年奪得初中數、理、化三科競賽前三名。

  母校應該對郭立強這個名字有印象,他認為自己不無資格這樣想。

  這是一條穿過鬧市區的街道。一中馬路對面的幾幢灰色老舊樓房,商店不多,住戶不少。眾多的返城知青還不到八點就聚集在一中校園裡,使那些住戶的男女老少產生了種種猜測和推斷。他們紛紛走出家門,站在一幢幢樓前,隔著馬路向一中觀望。臨近開考時間只有半個多小時了,還在各條街道上向一中走來的返城知青加快了腳步,有的甚至跑了起來。幾條附近的街道上都有顯眼的「兵團服」們在向這一條街道彙聚而來。這反常的情形引起了行人的關注和好奇。許多走著的或騎自行車的人,甚至改變了方向,尾隨他們來到一中,要瞧個究竟。

  不一會兒,校園裡的「兵團服」由七八百增加到了一千多。校園外尾隨而來或經過時站住的觀望者,堵塞了人行道。他們互相詢問,這些返城知青聚集在這裡想幹什麼?集會?請願?遊行示威?將採取什麼過激行動?曾留意過晚報上那條「招生啟事」的人告訴他們——返城知青不過是要在這裡參加一次考試。他們卻仍不相信,他們仿佛從空氣中嗅到了一種辣味,他們認為今天這裡肯定將發生比一場考試具有更大新聞性的事件。

  在校園裡那一千多人中,有的有報考表,有的無報考表,不過是懷著更渺茫的僥倖心理而來。不能參加考試,能接近考場,感受一種考試的心理,對他們也是一種變相的滿足。還只有為數不多的人瞭解到了這場考試的幕後背景。他們都認為他們今天對大家的命運具有義不容辭的責任感。他們早已在一起商討過改變這場考試性質的策略,一種正義感使他們一個個面容嚴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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