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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真正的主考者們面面相覷,半信半疑。他們立刻分頭赴往自己應該主持的考常他們一個個面容慍怒,神色莊嚴。因為他們是真正的主持者。他們每一位身後跟隨著幾個或十幾個預備「殺回馬槍」的「小字輩」。

  一位表情凜凜可畏的真正的考場主持者,大步疾行地走到了他所負擔的那個教室門外。由於他的表情是那麼凜凜可畏,跟隨在他身後的「小字輩」們也便一個個精神抖擻,變得似乎都勇敢起來。

  這不是剛才有人發表「宣言」的那個教室,但與那個教室裡的情形沒什麼區別。兩扇門大敞大開,一個「兵團服」坐在講桌的一角吸煙,窗臺上也坐著幾個,好幾張課椅男女相間擠坐著三個人。

  他跨入教室後,大聲說道:「豈有此理!」教室裡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坐在講桌一角的那個「兵團服」,看了他一眼,說:「您來啦?」口氣好像早已期待著他了。說完「您來啦」,屁股並未離開講桌,照舊吸煙,直至半截煙吸得快燒手指了,才有點捨不得地將粉筆盒當了煙缸。然後從容不迫地踱下講臺,面對面地站在離他僅一步遠的地方,開口慢吞吞地說道:「生活中豈有此理的事原本不少哇,叫您有點不愉快了是不是?」真正的考場主持者感到當眾受了大侮大辱,氣得只張了一下嘴卻說不出話來。

  「您帶來的是什麼?」那個「兵團服」斜眼瞧著夾在他腋下的大公文袋:「一定是考卷囉?很好,很好,您真是雪裡送炭!」說著,就從他腋下抽過去公文袋,大模大樣地撕開了,取出一份考卷看起來,一邊自言自語:「考題還不少呢,不過印得可太不清楚了!」真正的考場主持者口中終於擠出了一句抗議的話:「你,你怎麼敢奪取我的權力!」

  「別激動,別激動,您別那麼激動!」奪權者將取出的考卷又裝進了公文袋,然後將公文袋夾在自己的腋下,盯著被奪權者的臉恭敬地說:「本人願為您代勞。

  區區小事,何足掛齒?您帶來了考卷,您的使命已經完成了。我看您現在還是到市場上去給家裡買點菜去吧!」真正的考場主持者臉色頓紫。他與奪權者怒目相視了片刻,一轉身跨出了教室。那些站立在教室門口對重新獲得參加考試的權力滿懷希望的「小字輩」,只好一個個又失望地追隨他離去。他並不知道自己應該到何處去,他不過是盲目地怒氣衝衝地在走廊裡來回「散步」而已,「小字輩」們也就盲目地在走廊裡來回追隨。

  這個教室裡的全體「兵團服」們,開始對他們那個公然採取了奪權行動的夥伴不滿了,他們紛紛大聲質問:「喂,你小子這是幹什麼?!」

  「誰給你這種權力了?」

  「你想把這場考試攪黃是不是?」

  「把那個人請回來!」

  「對!請回來!請回來!你小子要向人家乖乖承認錯誤!」那個奪權者並不尷尬。他鎮定地站立在講臺上,冷靜地注視著大家,默默聽著那些質問。突然,他一拳頭狠狠擂在講臺上,大吼道:「你們他媽的亂嚷嚷什麼!」一石落地,鴉雀無聲。

  他又大吼道:「我們全他媽的被捉弄了你們知不知道?!」他的夥伴們自然是什麼都不知道的,他們疑惑地望著他。

  他又沉默了片刻之後,大聲說:「我,原是一師二團十三連副連長,共產黨員,我的名字叫薑波。現在我以我的人格和一個共產黨員的名義,向你們披露這場考試的真相。你們一定都知道,這場考試只錄取一百五十人。但你們卻一定都不知道,一百五十人的名單早已內定了!無論他們的成績如何!而你們,包括我自己,都成了被愚弄的陪考者,無論按成績我們應不應該被錄取!……」一片譁然!一片詛咒之聲。一片怒駡之聲。一教室狂暴了的獅子。連那些看去溫文嫻雅的女「兵團服」,也一個個義憤填膺,拍案而起了。

  沒有一個人懷疑他的話。在這種時候,在發生了剛才那「奪權」的一幕之後,他們根本不會再去懷疑他們的一個夥伴。他的表情和他那番光明磊落,簡單明白的話,取得了他們的徹底信任。

  他對這一點分明也非常自信。他舉起了一隻手,教室裡頃刻又歸複了肅靜。

  他說:「為了維護對我們並不公平的機會,和我們今天每一個人都同樣懷抱著的極其微小的希望,由我和另外九個人,你們的十個返城待業知青夥伴,預先組成了一個錄取工作監督委員會。它將與招考單位協商,保證確立一條分數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如果你們承認它,並支持它,請你們舉起自己的手!」幾十隻手臂同時舉了起來。

  他滿意地望著大家,從講桌上拿起公文袋,走下講臺,開始發考卷……此時此刻,每一個教室裡,都有一名錄取工作監督委員會的義務成員,發表過了類似的、簡短演說。但是,演說的結果竟那麼不同,是監督委員會義務成員們始料不及的。

  有姚守義在座的那個教室裡,詛咒、怒駡和義憤簡直要掀起了屋頂,根本沒法平息。

  他始終呆坐著。既不詛咒,也不怒駡,甚至連點義憤也不表示出來。

  他雖然身在考場,卻心不在焉。

  他的心被人家拐走了,帶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就是被那個曾和他一塊兒穿過無數串糖葫蘆的、成了年輕母親的返城待業知青帶走的。

  昨天晚上,她到他家裡來向他的母親告別。母親不在家,買豆腐去了,弟弟看電影去了,父親陪著妹妹一家三口看冰燈去了。

  她一手拎著旅行包,一手領著孩子。

  她神情有些悽楚地對他說:「孩子從今天晚上起就少不了給你們家添麻煩了!」說著,鬆開孩子的手,將孩子推到了他跟前:「叫叔叔,噢,不對,叫大大!」那孩子便仰起小臉,用一種小動物般的乞憐的目光望著他,叫了一聲「大大」。

  他說:「你這麼忍心撇下孩子就走了?」她低頭看了孩子一眼,回答:「我兒子明白我的難處。」

  「馬上就要走?」

  她點了一下頭:「火車票都買好了,師傅在火車站等我。我們先到北安去,北安有個做皮鞋的小工廠,師傅的一個親戚在那小工廠裡當個小領導,也許會雇下師傅教手藝。」

  他感到對她有些依依不捨起來。這些日子裡他一直希望能再跟她一塊兒穿許多許多糖葫蘆,她卻一直沒有來過。今天總算又見到她了,她卻馬上要走了,而且可能要離開這座城市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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