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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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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大坯、和大泥、鋤大地,三大累,哪一樣粗活重活我都沒少幹!看手背你能看出一個人來?!」他有些尷尬地笑著。 她慢慢將自己的雙手收回,注視著,自言自語道:「這才不是一雙小女孩的手呢!你小瞧我這雙手,我可不小瞧我這雙手。今後,我就要靠著我這雙手謀生路,混個樣給世人們看,也給咱們返城知青爭口氣!」姚守義聽了她這番話,內心裡不由得對這個看上去弱小的年輕母親肅然起敬,更為自己剛才的胡思亂想感到羞恥了。 他媽的十指尖尖…… 他盯著她的眼睛,用樂觀的語調說:「咱們返城知青就像這盆山楂。山楂不是越好的越酸,越酸的越好麼?有一天咱們要是穿成串,再掛上糖漿,絕對變成貨真價實的東西了!」她聽他說得有意思,無聲地笑了,將他那雙手推開去,挺認真地問:「那是不是我們每個人身上也要挨一刀,再從我們心裡剔出點什麼呢?」大娘這時已將米淘下了鍋,將菜切好了,見那孩子獨自玩得入迷,過去蹲下,幫他們一塊穿糖葫蘆。 有大娘在一旁,兩個返城知青不再繼續說什麼。 三個人一會兒就將剩下的山楂都穿完了。姚守義的父親這時下班回來了。 大娘起身去炒菜。她圍上頭巾,叫過孩子,要走。 大娘誠意留她吃飯,姚守義也留,她竟靦腆起來,不肯留下。 姚守義送她走出家門,走出大院。 天黑了。沒有風,卻很冷,小胡同像一條戰壕。遠處,胡同口那盞路燈,像一個橙子掛在電線杆上。 她說:「你快回去吧,我又算不上個客人。」 他說:「送你到胡同口。」 她說:「何必呢!」 他說:「不送你一段,我心裡覺著不對勁。」 他送她走到胡同口,她站住了,又說:「你快回去吧!」他說:「要不我把這份穿糖葫蘆的活兒讓給你吧?你就不必撇下孩子,去跟人家學掌鞋了。」 「那算什麼事!都是返城知青,一樣的命運,我怎麼能從你手裡奪飯碗?掌鞋畢竟是門手藝,不像穿糖葫蘆,到了夏天就失業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看來我只好祝你早日學成了?」她微微一笑:「到時候你的鞋壞了,我給你修。」說罷彎腰抱起孩子,快步走了。 他站在那兒,憂鬱地目送著她。 忽然附近響起一聲口哨。他扭頭看去,見一個人從一排房子的黑影中向他緩緩踱來,直至踱到他跟前,他才看出是嚴曉東。 嚴曉東輕輕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傻青,坦白交待吧!」 「坦白交待什麼?」姚守義莫名其妙。 「哥兒們可全觀察到了!」嚴曉東審問道:「那位是誰?」 「你他媽的別胡說八道!」姚守義有些生氣,「她也是個返城知青,我今天剛認識她!」 「你挺有法子嘛!」嚴曉東用不無佩服的口吻說,「今天剛認識,不久之後便老婆孩子一塊兒有了!省事兒也省了一個過程。」 姚守義氣得不知說什麼好,恨不得揍他。 嚴曉東又用悲悲戚戚的語調說:「哥兒們的出路剛有點希望,又被你未來的老婆孩子斷送了!這他媽的就是命。」 姚守義雙手捂住兩耳,凍得縮起脖子說:「你小子到底有正經話沒有?沒正經話,我可要回家吃飯去了!」嚴曉東從棉襖兜裡慢悠悠地掏出一張疊起來的晚報遞給他:「看報。」 「大冷的天,我沒穿棉衣沒戴帽子,你倒讓我站在電線杆子底下看報!滾你的吧!」他轉身就走。 「別走!」嚴曉東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看完了報,我自有重要的話對你說!」 「有話到我家去說。」 「我的話不能到你家去說,你爸你媽要是聽見了,准不會再把我當成你的朋友看。」 姚守義放下一隻捂耳朵的手,狐疑地接過報,問:「看什麼,快指!」嚴曉東趕緊和他一塊兒展開報:「不對,在那一面兒!」兩人將報翻過來,嚴曉東指著中縫的下方說:「看這啟事!」掛在電線杆上的「橙子」發的亮光太暗,報上的字太小,姚守義根本看不清。 他縮回那只拿報的手又捂上耳朵,不耐煩地說:「到底什麼事?到底跟咱們有關無關?無關你乾脆別說,有關我他媽的就聽著!」 「有關!當然有關!大大地有關!」嚴曉東重新折疊起報紙,寶貝似的揣進兜裡,這才言歸正傳:「本市師範學院師資班要招生了!一年半畢業,分配去向是本市各中學……」 「這他媽的和我有什麼關係!招生要考試,我又考不上!你有把握考上你就報名吧,我才不去報考給返城知青丟人現眼呢!……」姚守義沒好氣地說著轉身又要走。 「你敢走!」嚴曉東火了。 姚守義無可奈何,雙手從耳朵上放下來,湊到嘴邊哈氣,搓。 嚴曉東摘下自己的帽子,往姚守義頭上一扣,接著便脫棉衣。 姚守義嘟噥:「你別脫,脫了我也不穿,我身上不冷。」 嚴曉東已將棉衣脫下,邊往姚守義身上披邊說:「你是重點保護對象。今晚凍壞了我沒什麼,凍壞了你我的一切打算都告吹!」 「別他媽廢話,快說!」姚守義緊裹著棉衣催促。 「好,我直話直說。咱倆的老頭子,都在木材加工廠。聽我老爸講,廠裡過幾天要解決幾個老工人的子女待業問題,名額太有限,才三四個,已經通過什麼後門內定了一個。咱倆呢,是都夠條件,都有指望,但也可以說都沒指望。這種事兒你比我明白,往往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那咱倆就誰也進不了廠了!……」姚守義聽得心裡竟有些暗暗緊張。 7 嚴曉東故意用一種輕鬆的口吻接著說:「所以,我希望你報考。 因為咱倆比起來,你上學時成績一向比我好,抓緊複習複習,有考取的一線希望。我呢,自己知道自己,一線希望也沒有。你考取了,我進廠就少了一個比條件的,估計問題不大,你上學期間,我每月給你十五元,哥兒們絕不至於有了工作,就忘恩負義!這一點你總會相信我吧?……「嚴曉東不再說下去,默默期待著姚守義的回答。 他許久不做聲。 嚴曉東又問:「你沒聽明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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