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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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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明白了。」他低聲回答。 「那你給哥兒們句痛快話。」 「讓我臨陣磨槍?」 「臨陣磨槍,不快也光。」 「讓我拿我的自尊心去撞大運?」 「為了哥兒們,也為了你自己,你該去撞撞你的運氣!」姚守義又不做聲了。 「考上了,一年半以後就是中學教員,比在木材加工廠當出料工強多了!……」嚴曉東分明在敦促他下決心。 「考不上呢?」姚守義用完全缺乏熱情的語調反問。 「你必須從今天起一心一意開始複習,下一個考不上誓不為人的決心。果真考不上,你算為哥兒們盡到了交情!我進廠後,月月分一半工資給你!」 「到那時我好意思要你的錢?」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別忘了咱倆是不分你我的哥兒們。」 「你他媽的……這不是太自私了嗎?」 「你小子別說這種話,哥兒們今天是男子漢低頭折腰,求你這一遭了!」姚守義覺得自己仿佛是在和好朋友拼刺刀,並且被刺刀尖逼到了一個高處的邊緣。 「嚴曉東,嚴曉東,你他媽這小子可真是個好哥兒們!你他媽的這不明明是在逼著我答應麼?」他盯著嚴曉東那張在黑暗之中看不清楚的臉,心裡罵著。 嚴曉東渾身打了個哆嗦,也雙手捂住了耳朵,說:「別裝啞巴。願意還是不願意,乾脆一句話。」 姚守義脫下棉衣還給嚴曉東,用一種很情願很樂意的虛假口吻說:「我想通了,願意。」 「夠哥兒們!」嚴曉東像是沒聽出他的話有多違心,高興了,又說:「報考的事兒,可別當著你爸你媽賣我!那我沒臉到你家去了。」 「絕不賣你。這是我自己情願的事兒嘛!」 「也不許向別人賣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好吧。我他媽的就為你作無名義士!」 「夠哥兒們!不過話又說回來,我要是有考上的希望,哪怕一點點希望,我也會反過來成全你的!你信吧?」我他媽的有個屁希望!姚守義心中暗想,嘴上卻說:「當然啦!」 「那我走了!」 「你走吧!」呆呆地望著嚴曉東走遠了,姚守義才懷著一種近乎被出賣了的心情轉身回家。 進屋後,母親嗔怪:「你送到哪兒去了?這麼半天!」他搪塞道:「在胡同口說了幾句話。」 一家人都已吃罷了飯。父親坐在那張雙人木床的床沿上吸煙,弟弟佔據了那張方桌的一角寫作業。 他內心無比煩亂地往自己的床上仰面一躺。 母親瞪著他說:「還不快吃飯!」 他朝牆翻過身去,嘟噥道:「不吃了!」 「不吃了?你在胡同口跟她說了些什麼?一進家門就好像進了監獄似的!」母親走過來推了他一把:「吃去!」弟弟接嘴說:「插妹見插兄,兩眼淚汪汪。人家那叫共同語言!」他猛地坐起,對弟弟吼:「再耍這種貧嘴,小心我抽你!」弟弟立刻噤若寒蟬。 母親朝他臉上不輕不重地給了一巴掌:「你抽個試試!連工作都沒有,還想在家裡稱二爺呀?不吃你就餓著!」一邊轉身去收拾碗筷,一邊叨叨咕咕:「沒返城,想。返城了,五大三粗的,整天价在眼前晃來晃去,又煩!」他頂撞母親:「那我明天回北大荒去!」 「你敢!」母親用手中的一把筷子,使勁兒在飯桌上拍了一下。 好脾氣的父親,受到這會兒不夠好的家庭氛圍的刺激,終於忍不住也光火了,用那沒有了手的棒槌似的腕頭在床上狠狠搗了一下,大聲說:「他不吃就算了,你何苦逼他吃?他要是從今以後頓頓不吃倒好了!」兒子畢竟二十八了,雖然沒有工作,但年齡擺在那兒。所以父親的呵斥,是沖著母親去的。從母親身上反彈到兒子身上,使當兒子的更加覺得難以消受。 姚守義從兜裡掏出煙盒來。他想抽根煙,壓壓心中的煩惱。 只剩一根了,他將煙盒攥成一團,朝牆角扔去。 他剛將煙叼在嘴上,父親問道:「你哪兒來錢買的煙?」 「昨天我媽給了我一塊零花錢。」姚守義不由得從嘴上拿下了煙。 「好麼,你沒工作,還斷不了零花錢!什麼牌的?」父親盯著他問。 「『前門』……」 「不次麼!你知道我抽的是什麼煙?『經濟』,一毛二一盒,處理的!」姚守義低下頭去,悶不做聲。他想:可不能頂撞父親!父親一隻手掙錢養活一家四口,不容易!「從今天起,你把煙給我戒了!」父親的語調非常嚴厲。 「是……」他訥訥地回答了一個字。 母親從外屋探進身替他說情:「打下鄉的第二年就開始抽上了,你當老子的一句話他就能戒掉哇?那麼容易你怎麼不戒?待業,孩子心裡就夠窩屈的了,再從今以後不許抽根煙,還不窩屈出什麼病來呀!……」不待母親話說完,父親又沖母親喝道:「閉嘴!我讓他戒煙自有我的道理!」母親的身子立刻閃回去了。 他將那支煙丟在地上,一邊狠狠用腳尖去碾,一邊發誓道:「爸,你別對我媽發火,我從今以後戒煙就是了!」父親的臉轉向他,換了一種稍溫和些的口氣說:「守義,我不是捨不得給你幾個抽煙的錢。今天,廠領導找我談了,廠裡要解決幾個老工人子女的待業問題,我和曉東他爸都是第一批要考慮照顧的對象。進了木材加工廠,還是把煙戒了好。 我在廠裡是從來不抽煙的。我怕你煙癮太大,受不住廠裡安全制度的約束,因為抽煙闖下什麼大禍!你明白麼?」姚守義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父親接著說:「勞動局只給了四個招工指標,內定了一個,還剩三個。可算我在內,有五個老工人提出申請。你爸是既不想託人情,也不想送禮走後門,全憑領導定。我尋思,八成沒多大問題。 因為我比別的老工人多一個條件,因工致殘,領導可能會首先考慮照顧到我……「姚守義問:「曉東他父親呢?」 「論條件,也夠。他母親多年生病,他父親的工資比我低一級。 可現實情況擺著,只有三個名額。少一個比條件的,興許有可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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