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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母親這時卻推開門,費勁兒地將一隻大柳條筐拖進屋來,見她母子二人要走,不高興地說:「怎麼?又不放心把孩子留在我們家啦?」轉身對兒子大聲說:「這全是你弟小時候你爸給他做的玩具,沒捨得燒,我這當媽的一心想留給孫子玩呢,哪成想你到如今連個對象也沒混上!都給我修好了吧!」他樂了:「我修!」她也樂了:「那,咱倆以工換工,我替你穿糖葫蘆!」於是,他找出父親的木工工具,馬上開始修那些木玩具。

  她呢,就坐在他剛才坐過的那只小板凳上,立刻開始穿糖葫蘆。

  孩子對玩具比對山楂更感興趣,一聲不吭地蹲在他身邊瞧著他修理。

  大娘望著她歎了口氣,自顧忙著做飯。

  車廂分節的木頭火車,輪子能轉動的木頭汽車,翅膀能併攏也能展開的飛機,木馬,木槍……玩具不少,都沒損壞,只不過有些鬆散了。他一會兒便全修好了。

  修好後,那孩子便獨自玩起來。他就坐到她對面,和她一塊兒穿糖葫蘆。

  他一邊穿一邊說:「你這兒子挺讓大人省心。」

  她抬頭朝兒子看了一眼,說:「我兒子長這麼大還沒玩過這麼多玩具呢,我替兒子謝你了!」他說:「你我都是返城知青,謝什麼呢!」此後他們都再沒說話,一心一意穿糖葫蘆。

  他切山楂時她就穿,他穿時她就切山楂;一把小刀在他們手中傳過來遞過去,被他們的手溫熱了。

  他穿得快起來,覺得自己的手不那麼笨拙了,靈活多了。

  她穿得比他還快,仿佛在和他比賽。

  他忽然搖了下頭,無聲地笑著。

  「你笑什麼?」她奇怪地問。

  「隨便笑笑。」他又搖了一下頭。

  「隨便笑笑?笑我吧?」她疑心了。

  「不是笑你,是笑我自己。」

  「笑你自己?我看我們倆這會兒都沒什麼可笑的。」

  「是沒有什麼可笑的。」

  「那你笑!」

  「那我就不笑。」

  他收斂了笑容,可心裡確是覺得自己有些好笑。

  他想起了在兵團時的一件事:一年冬天,男知青排到山上採石頭。最初幾天小夥子們個個都滿有幹勁的。後來幹勁漸漸鬆懈下來了,泡病號不上山的一天比一天多了。知青排長每天出工前帶領大家學語錄:「艱苦的工作就像擔子,擺在我們面前,看我們敢不敢去承擔……敢於承擔的,就是好同志……」天天學這段語錄也不能重新鼓起大家的幹勁。排長無可奈何了,去找連長請示解決問題的辦法。連長指示:抽下兩個男知青班,配合兩個女知青班。排長一聽急了,大叫大嚷:「這怎麼行!這怎麼行!姑娘們能掄幾下大錘?到時候完不成任務可別怪我!」連長胸有成竹地說:「你懂個屁!這叫領導藝術,以後學著點!」兩個女知青班上山後,情況果然大有改觀。

  她們掌釺,小夥子們掄錘。小夥子們的幹勁,又個個無端地煥發了。還自動比賽,你一氣兒掄一百下,他一氣兒准比你多掄幾十下,仿佛誰都想爭個掄大錘的冠軍。笑聲也有了,歌聲也有了,泡病號的也自覺上山了,勞動中友愛精神也大大發揚。結果,提前半個月超額完成任務……往後,男知青排再接受什麼苦的、累的、髒的勞動任務,排長便直言不諱地向連長提出要求:「給我兩個班姑娘!」……如果說當年掄大錘的時候,姚守義並沒有意識到一個姑娘給他掌釺和一個小夥子給他掌釺,對於自己是本質上多麼不同的事情,那麼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一個人穿糖葫蘆和有她陪著一塊穿糖葫蘆,他的心境可是太不相同了。近乎「藝術工作」的頗有些高雅的體驗,是自然而然地在他心裡產生的。

  無論在什麼時候,無論在什麼情況之下,無論一個男人在做的是一件多麼乏味的事情,如果有一個並不令他討厭的女人陪著他一塊兒做,這件事就絕不那麼乏味了。甚至可能恰恰相反,越是那種簡單的,機械的,乏味的,仿佛沒完沒了的事情,越容易使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沉浸在一種忘我的,從容不迫的,內心平和而充滿友善的境界。

  正是這種感覺,使姚守義弄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一回事了。他媽的一個女人使你變得這麼有耐性了!他暗暗嘲笑自己。眼見滿滿一大盆山楂似乎轉瞬間剩半盆了,他不免因為剛才自己穿得太快而後悔,故意穿得慢起來,還對她說:「別急,沒人監工,得保證質量。」

  她抬頭瞧了他一眼,又瞧瞧自己穿好的那近百支糖葫蘆,不安地問:「我這些還合乎質量標準麼?」他怕被她窺破內心的「陰謀」,掩飾地拿起她穿的一支糖葫蘆,裝模作樣看了看,說:「很好,很好。」

  她笑了:「聽你那話,我還以為我穿得不行呢!」她這時的笑不再是苦笑了。

  她那笑,使他覺得自己此時此刻的內心活動要比她複雜得多,他因此而感到羞恥。

  他不敢再抬頭,怕接觸到她的目光。她的手,卻總在他的視線以內,不是左手,就是右手。他想不注意它們,眼睛又沒別的地方好瞧,所以也就不管他媽的她是不是會認為他老在盯著她的手看『起來沒夠了。她的手很小,手背的皮膚得白嫩,手指細長細長的。

  他不禁憶起連隊裡有一個綽號叫「棒極啦」的北京知青。那小子看過幾本古書,承認是「文革」中抄家時弄到的。來不來就給大家哨一段。哨到女人,照例是大家百聽不厭的一套:「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唇不施而朱,眉不描而黛,那雙玉手,十指尖尖如筍,整個兒棒極啦!」往往在這時刻,便伸出他自己一隻指甲老長藏汙納垢的手:「上煙!沒煙不講了……」姚守義認為她的兩隻手就堪稱「十指尖尖如筍」了。想到這雙小手不久將在大冬天裡給人掌鞋,他不免覺得有點心疼。

  二十八的小夥子胸膛內陣陣湧起令自己難以把持的衝動,想輕輕握住那只手,放在唇邊久久地親吻。這也難怪,二十八歲了,第一回如此近便地欣賞一雙女人的手。他猛地意識到,在自己心目中,原來她不唯是一個返城知青,還是一個女人!一個比自己小兩歲的業已作了母親的年輕女人!他記不得是聽什麼人說過的了——只有作了母親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人。那麼她無疑是一個真正的女人了,一個真正的女人和老子面對面地坐著一塊兒穿糖葫蘆,他想,難怪我他媽的盡胡思亂想,今天有點不對頭!那雙可愛的小手又從盆裡抓起了幾顆鮮紅的山楂。紅是紅,白是白。

  十指尖尖如筍。

  一雙玉手「把玩」著幾顆「紅寶石」……他媽的如果我就親它們一下又會怎樣呢?不行!媽在家。她要是惱了,在媽面前自己太下不來台了!「玉手」……真他媽的會形容!他有點恨「棒極啦」,也有點恨自己。人家一心一意在幫自己穿糖葫蘆,而自己卻在肚子裡胡思亂想琢磨人家!姚守義你他媽的真不是個玩藝!他暗暗咒駡自己。

  6

  筍是什麼樣的東西呢?他這個北方人沒見識過。聽上海知青講,南方人當菜吃,炒片、炒絲,還做罐頭。必定很好看也很好吃。

  有了正式工作後一定要飽吃它一頓,請著嚴曉東和王志松一塊兒吃,還要買幾聽筍罐頭嘗嘗……他企圖將思想從她的手上轉移開……她突然問:「你瞧著我的手發什麼愣呀?」他故作鎮定地反問:「你在兵團沒幹過什麼粗重的活吧?」

  「沒幹過?你怎麼知道?」

  「瞧你這雙手,十指尖尖如筍……」她咯咯地笑出了聲,隨將雙手翻過來,伸到他面前。

  她那雙小手佈滿了手心紋,那麼密,那麼深,像用精毫毛筆描畫出來的。十指根一排厚繭,每個手指肚都有著幾道細微的血口子。

  他難為情了,覺得剛才自己從「棒極啦」那兒學來的奉承話對這樣的一雙手是大不敬,是褻瀆。

  「伸出你的手來!」

  他默默地將自己的雙手伸出來,也像她一樣,手心朝上。

  「有什麼兩樣?」

  他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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