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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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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彼此眈眈地盯視著。 不知是什麼在他們心間起了作用,彼此盯視的目光漸漸變成了彼此凝視的目光。 凝視是超時間超空間的述說,是兩顆心靈直接而無限度的溝通。 孩子不理解地,茫然地分別望著兩個大人。 她嘴角終於又浮現了一絲苦笑。她微微晃動了一下頭,不好意思地說:「真是的,我們怎麼會吵起來呢!」姚守義固執地嘟噥:「反正他就是一個混帳王八蛋,狗崽子……」 「那就隨你的便吧,」她寬宥地說:「不過我絕不允許你今後再教我的兒子如何怨恨他的父親!」 「我教他如何作你的好兒子行麼?」他非常認真地問。 她低頭看了孩子一眼,很自信地說:「這我自己會。」一隻手輕輕地愛撫著孩子的頭髮。 姚守義的母親這時候回來了,他趕快又坐下穿糖葫蘆。 姚大娘瞅瞅兒子,又瞅瞅她,奇怪地問:「你兩個剛才都站著幹嗎呀?」姚守義的臉倏地一下子紅到了耳後根。 她忍住笑看了他一眼,說:「我正要走,他起身送我。」 「老李家的電費把我算糊塗了。」大娘走進裡屋,放下收齊的電費,走出來問:「有事?」她說:「就是我上次來求過您那件事呀,」將孩子朝大娘跟前輕輕推去,「叫姥姥。」 孩子乖順地叫了一聲「姥姥」。 姚守義敏感地聽出,那孩子的聲調中,有一種兒童的憂傷,有一種向大人們尋求憐愛的乞望。 他心裡好不是滋味。 竹簽子將一串山楂穿透了。 大娘呵斥道:「你那是穿糖葫蘆哇,還是穿算盤珠子哇?」 「我膩味了!」姚守義嘟噥一句,將那串不成樣子的東西朝山楂盆裡一丟,站起來走進裡屋去了。 裡屋比外屋大五六米,像低等旅店房間似的,三面都擺著床。 一張雙人木床靠著正牆,四張單人鐵床「更上一層樓」,靠著左牆右牆。一張舊桌子受到不公正的排擠,傲踞房間正中。暖瓶、茶壺茶杯、鬧鐘花瓶煙灰缸,和其它一些零碎,分庭抗禮地佔領了大半個桌面。花瓶裡的一束塑料花,已不知是何年何月插入其中的,落滿灰塵。姚大娘捨不得扔掉,沒閒工夫也沒那份心思洗淨它,它也就那樣黑不拉嘰死皮賴臉地永遠「開放」著。 半塊玻璃板下,壓著一張獎狀,上面用隸書字體寫著姚守義的名字。那是他有一年在兵團被評為「五好戰士」得的。十年來他也就得過這麼一張獎狀。物以稀為貴。大娘認為一個家庭連份獎狀都沒有,未免太不成體統,所以對它挺看重。姚守義返城後第一天就發現了它,想從玻璃板下抽出來撕了,結果挨了姚大娘重重的一巴掌。 他說:「媽,『五好戰士』、『四好連隊』是當年按林彪假突出政治那一套搞的,這份光榮早過時了!」其實他想撕掉它,另有原因。他覺得它是對自己的一種諷刺。 媽卻說:「我才不管什麼真突出政治假突出政治的!反正光榮沒有過時的。 林彪壞,全國那麼多『五好戰士』難道也隨著變成了不好的戰士麼?還講不講究點辯證法?」媽的「辯證法」以媽的特權為「理論基幢。姚守義只好任憑自己過了時的光榮經常從玻璃板下向他反射著透明的嘲笑。 他的妹妹當年沒去成兵團,不得不到呼蘭縣農村插隊。後來抽到了縣裡,在一個小小的醬菜廠當工人。幾年前這無論對她自己還是對全家人來說,都是可喜可賀的好運氣。如今呢,好運氣導致了壞結果,她成了吃商品糧的「工人階級」,便不能夠按知青政策返城了。她給姚守義找了一個呼蘭縣糕點廠的「工人階級」妹夫,姚守義還沒見過妹夫是「長白糕」還是「黑列巴」。妹妹來的信,他返城後給媽念過兩封了,有股醬醋味。 他和弟弟睡上下床。床焊得不結實。為了安全,弟弟「壓迫」哥哥。初中生每天臨睡前,都要偷偷用一塊破鏡片反復照那張當年被野貓爪子「撫摸」過的臉。這情形使他每天重溫自己替弟弟復仇那樁好漢行為,不無懺悔地想到那家的玻璃是否鑲上了,那家的老婆孩子那一夜晚是否凍病了,是否被他嚇壞了。 對面的雙層鐵床原先睡的是他的父親母親。父親十幾年前被電鋸鋸掉了右手,上上下下不方便。身體肥胖的母親不得不像只老貓似的每天小心翼翼地作她所不情願作的「減肥運動」。 那張雙人木床原先是爺爺和奶奶睡的。 他返城後,見父親母親已「繼承」了那張雙人木床,不問心裡便明白了。 他從北大荒給爺爺奶奶帶回了幾棵人參。 他卻對父親母親說:「爸爸,媽媽,這是我給你們帶回來滋補身體的。」 他是很愛爺爺奶奶的,爺爺奶奶也很愛他這個長孫。 人參泡進了白酒瓶子裡,父親卻一口也沒喝過……他仰躺在自己的床上,頭枕雙手,傾聽母親和她在外屋說話。 她向他講了自己的命運,他卻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並不想知道。她也是一個返城知青,比自己目前所處的境地更艱難,他認為瞭解了這些就已經等於瞭解了她的一切,他媽的名字不過就是一個人的符號。 他聽到她充滿憧憬地說:「我決定了要跟那個老鞋匠學掌鞋。 學成了,我就什麼也不怕了。城裡靠掌鞋謀生的人不少,他說他要到各縣裡去掙錢。我呢,想跟著他好好學,一年半載的我不在乎。 我媽為我操的心不少了,我這個當女兒的不能再讓她替我照顧孩子。您老就千萬答應替我照顧吧!人人都說您心眼好,孩子長久託付給您我不牽掛!無論我跟隨他走到哪兒,保證月月按時給您寄錢來。十五塊您要嫌少,二十也行啊!…… 5 他聽到母親為難地說:「我上次是順口答應了你,可現在……你瞧守義又攬下了這穿糖葫蘆的活,我這家裡裡外外的,全靠我一個人兩隻手了。有空兒,我也得幫守義穿糖葫蘆呀!你沒聽見他剛才的話麼?剛穿了十幾支就膩煩了,哪兒是個有長性的呀,今後還不成了我的活?你要外出那麼久,你孩子萬一病了,我哪去找你呀?有個三長兩短的,我擔待不起呀……「「這……大娘您要是推辭,我可就沒路走了……」 「不是大娘推辭,大娘講的全是實情話呀!」姚守義呼地坐起來,猶豫片刻,大步跨到外屋去,對母親說:「媽,她這孩子挺乖的,不會淘什麼氣,就替她看了吧!」母親生氣了,斥道:「你就會當面做好人!誰看?你看還是我看?我看,指望你穿糖葫蘆成麼?」姚守義又紅了臉。他對母親笑笑,說:「媽,我剛才那不是氣話麼?穿糖葫蘆挺好玩的,這活我會有長性的,我還要幫你看這孩子呢!」母親怔怔地瞅了兒子一陣,一轉身走到外面去了。 他歉意地望著她。 她凝視了他幾秒鐘,拉起孩子的手,漸漸低下頭,輕聲說:「大娘不情願,就算了,我……再另找人家吧……」說罷,轉身領著孩子也往外走。 他呆立著,心中暗生母親的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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