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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這怎麼行!……」她從孩子兜裡掏出那把山楂,放人盆內,說:「你這肯定有數的。」

  「那怕什麼?不就是少穿幾串嘛!」他接連抓了幾把山楂,將孩子的兩兜都揣滿了。

  「快謝謝大大!」她感激地對他微笑了一下。

  「謝謝大大!」孩子用細小的聲音說,兩隻小手緊按著左右衣兜,仿佛怕母親再將山楂掏出。

  二十八的返城知青,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一個孩子當面叫「大大」。他臉紅了,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她也臉紅了,說:「我還不知咱倆誰年齡大呢,就讓孩子叫你『大大』了,你可別見怪啊!」姚守義憨厚地笑了:「肯定是我大。我今年二十八了,你二十幾?」

  「我二十六。」她大膽地盯著他的臉:「瞧你不像二十八的樣子。」

  「你在返城知青中算年齡小的了。」他低下頭說。

  「帶著這孩子,我倒覺著自己比所有的返城知青都大好幾歲。」

  她說完,又沉默起來,依然瞧著盆山楂發呆。

  姚守義想:返城知青的命運,大概個個都像山楂吧?那孩子從兜裡摸出一顆山楂,咬了一口,立刻閉上了眼睛,發寒似的渾身打了個哆嗦。

  他問:「酸?」

  孩子回答:「酸……」

  當母親的斥道:「酸你還吃!」

  孩子瞧著那顆咬了一口的山楂,不知如何是好。

  他又低聲問她:「後來呢?」

  她苦笑道:「後來就離了唄。」

  「離了?……」

  「嗯。他給我寫的第一封信就提出要離婚,我想他一定瘋了。借了一筆錢,帶著孩子到上海找他。他一見我們母子的面,哭了。我和孩子也哭。我想他肯定會因為寫了那封信後悔不及。他哭夠了,卻說:『既然你來了,咱們就把離婚手續在上海辦妥了吧!』

  「我說:『我是和兒子千里迢迢看你來的,不是和你離婚來的。』

  「他說:『我懇求你和我離了吧!我是上海人啊!我好不容易才回到上海,再也不能離開上海了!你得尊重我一個上海人的生活習慣啊!』「我問他:『是老婆孩子對你重要,還是上海對你重要?』

  「他說:『反正我是無論如何再也不能離開上海的。長期兩地分居,還莫如早離早散,重作各自的生活打算。』

  「聽他的話,好像理全在他那一邊了。我的眼淚禁不住又淌出來了,問:『孩子怎麼辦?難道讓孩子沒父親?』

  「他說:『你怎麼這樣死心眼呢?你還年輕,長得也不難看,找一個合適的人再結婚完全來得及。你今後跟誰結婚誰就是孩子的父親唄!』

  「我問:『你有良心嗎?』

  「他說:『我怎麼沒有良心啊?沒有良心我會覺得對不起你和孩子嗎?會一見你和孩子的面就哭嗎?』

  「我說:『那麼證明你是不愛我啦?』「他說:『事到如今,對你講實話吧,我從來就沒愛過你啊!』

  「我說:『你不愛我當初為什麼追求我?還跟我結婚?你這不是坑我嗎?』

  「他說:『是啊是啊,我這個人從小就很自私,還很怕苦。我當初追求你,是因為我心裡空虛。我和你結婚,不是不得已嘛!另外呢,我考慮結婚對我也沒什麼壞處。在北大荒有個人處處體貼我,周周到到地侍候我,也是我當初求之不得的。你看,我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全是大實話。我不是也覺得挺對不起你的嗎?我內心裡永遠永遠感激你。咱們早離早散,好離好散,你將會在我心中永遠永遠留下一個美好的無私的形象,留下一段不能忘懷的回憶。我們今後甚至還可以通信,甚至還可以互相探望,如同兩個真正的戰友。夫妻關係完結了,一種特殊的友誼開始了……』

  「我就哇哇大哭起來。

  「除了哭,我還有什麼話可對他說的呢?

  「那天晚上,我帶著孩子來到了外灘。我真想一橫心抱著孩子跳黃浦江。我想:到了這種境地還活個什麼勁呢?乾脆死了算!可又那麼怕死。我就抱著孩子坐在外灘的石凳上,望著黃浦江想啊想啊的,只想是繼續活下去還是乾脆一死。後來我終於想明白了,覺得自己不能死。更不能讓孩子跟我一塊兒死。還沒到非死不可的境地呢!我不但要活下去,還要努力爭取活得像個樣!我還沒幸福地生活過呢,死了太對不起自己。第二天,我就心平氣和地和他辦理了離婚手續。第三天,我就買了回來的火車票。他還算是有良心,將我們母子送到了火車上,臨開車交給我四百元錢。我只留了二百,為了孩子……」

  她臉上依然沒有悲傷,沒有抱怨,連點委屈的表情也沒有,只有一絲苦笑掛在她一邊的嘴角上。

  她那苦笑使姚守義心裡感到異常不好受。

  「他媽的混帳王八蛋!」他突然衝口而出罵了一句。

  她吃驚地抬起頭看他。

  4

  他卻看著那孩子,將孩子一把拉到了跟前。

  孩子不明白他要將自己怎麼樣,畏縮地默默地往母親那邊掙身。

  他緊緊抓住孩子的一隻手,兩眼盯著孩子那張小臉兒,問:「想你爸麼?」

  「想……」那孩子幾乎快哭了。

  「聽著,」他狠狠地說,「你不必想他!你爸爸是個狗崽子!混帳王八蛋!就是這麼回事。你長大了要到上海去找到他,狠狠揍他一頓!」孩子哇地哭了。

  母親抓住孩子另一隻手,將孩子拽到懷裡,生氣地對他抗議道:「你幹什麼你?!你有什麼權力對我的兒子罵他的爸爸!……」她緊緊將孩子摟在懷裡,用自己的臉頰去貼孩子的小臉兒,兩束憤怒的目光射向他。

  姚守義不知所措了。他緩緩站起,背轉過身去說:「請原諒……」她也站起,凜凜地說:「別跟我來這套!像聽故事似的聽我講,聽我講完了,就當面侮辱我,還侮辱我的兒子!……你才是個混帳王八蛋!狗崽子!」她扯著兒子的手就往外走。

  「你給我站住!」他大吼一句。

  她站住了,扭回頭,微微眯起眼睛,輕蔑地瞧著他。

  「你……我……」他不知說什麼好。

  那孩子從左右兜裡將山楂掏出來,放進山楂盆內。連衣兜布也翻到外面了,仿佛是有意給他看——沒帶走你一顆山楂。

  二十八歲的小夥子突然大發雷霆。他揮舞了一下手臂,又吼起來:「你走吧!難道你他媽的就沒看出來,我這心裡多為你難過嗎?聽了不難過的才是混帳王八蛋,才是狗崽子!……」他呼呼地喘著粗氣。

  她一動也不動,就那樣瞧著他。

  孩子往外拖她。

  她仍然一動也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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