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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他們在兵團的最初幾年,每月也不過才掙三十二塊錢。只要是個能掙錢而又合法的機會,哪一個返城待業知青都會一把抓牢不放鬆的。過後他問母親街道主任為什麼對他姚守義這般恩典?母親說:「你爸不是從木材加工廠為人家買了一方木柴嘛!」當他面對兩大盆山楂和一大捆竹簽子在小板凳上坐下時,他覺得自己的命運和前途都夠酸的。轉而想,自己畢竟從此和一個單位——一家冰棍廠建立了某種關係,返城後那顆無著無落的心,便安定了許多許多。他甚至認為有必要讓父親再給街道主任從木材加工廠買一方「內部價格」的木柴,然後求她將那份「長期合同」上的死去了的老頭的名字,改成他姚守義的名字。

  從穿糖葫蘆中體味到「藝術工作」的情趣,那是在她開始和他一塊兒「共事」之後才漸漸達到的一種境界。

  她領著孩子來時,他剛穿了五六支。

  「大娘不在家?」聲音很低,有些喑啞。

  他抬起頭,見她一腳門裡,一腳門外,正猶豫著進不進屋。黑色短呢上衣,紅圍巾,灰的卡單褲罩在棉褲外,翻毛皮鞋。他竟絲毫也沒看出她是一個返城女知青。要是她不領著一個孩子,他會誤以為她是剛念到初一下學期的弟弟的班主任老師來家訪。

  「收電費去了。」他說罷就又低下頭去穿糖葫蘆。待業知青的社會地位,使他在任何年輕女性面前都不由得產生羞慚心理。

  「那……我等大娘一會兒行麼?」

  「行。」他覺得她問得好笑。心想:你又不是來到了什麼大幹部家裡,我也不是首長秘書,何必如此!她解開圍巾,在另一隻小板凳上坐下,瞧著他穿糖葫蘆,那孩子則老老實實地偎靠著她。

  他的雙手變得笨拙了。

  「你工作有著落了?」

  「就算有了吧。」

  「幹什麼?」

  「就幹這個。」

  「自己賣?」

  「我倒想自己賣,沒許可證……」他忽然記起了街道主任的叮囑,警惕地抬起頭看了她一眼:「你問這些幹嗎?」·「待業知青見了待業知青,不問這些問什麼呢?」她長歎一口氣。

  「你也是待業知青?」他開始對她另眼相看了。

  她微微點了一下頭。

  「你不說,瞧不出來。」

  「怕的就是走在馬路上讓別人瞧出來啊!」她又長歎一口氣。

  「返城知青就那麼卑賤?」他盯著她問,放下了剛拿起的一根竹簽子。

  她苦笑著說:「我倒沒這麼想過。其實我是不願意再穿那身兵團服,統統叫我燒了。一看見兵團服,不論穿在誰身上,就想到了孩子他爸……」

  「孩子他爸……不在了?」

  「在。在上海。說起來話就長了。我到北大荒那一年才十六,是老大。身下三個弟弟兩個妹妹,一個比一個小兩歲。我媽也真夠可以的,隔兩年就給我爸生一個。四十五歲前就生下了我們六個。要不是我爸死得早,我媽興許還能給我生下幾個弟弟妹妹呢!我有時候常想,計劃生育早實行十幾年就好了,那我不就也是一個被父母嬌生慣養的獨生女啦?還不早留城參加工作了?還會有返城待業這一天?……」3姚守義覺得她抱怨計劃生育實行得晚與返城知青的命運之間沒多少必然的聯繫,打斷她的話,很認真地反駁道:「那可不一定。

  就算你是獨生女,當年興許也會不顧父母的堅決反對,哭著鬧著自願報名上山下鄉。知青中這樣的還少哇?「「可我要是個獨生女,同樣待業,那滋味也大不相同啊!我們姐弟六個,當年上山下鄉了一半。如今都返城了,都待業。都老大不小的。我媽的頭髮,從我返城那一天起,眼見著一天一天全白了。不說我媽了,還說我自己吧!到了北大荒兩年後,我就結婚了。不結婚也不行了,有了這孩子了。懷著五個月的孩子,允許我們結婚的前幾天,我還接受了一場批判教育。

  我想結婚就結婚吧,紮根就紮根吧,我當初並沒指望有返城這一天啊!我是一心一意想在北大荒建立個小家庭。咱們知青一年四季的活多累呀!我還養雞養鴨養鵝,每年都醃幾罎子雞蛋鴨蛋和鵝蛋,每次探家我往我家帶,他往他家帶。沒見過比我們孩子他爸更好吃懶做的上海知青啦!有滋有味的,我都讓給他吃。鋤地,割大豆,他躺在家裡裝病,我一個人鋤兩壟,割兩壟。他每年都要回上海探一次家,一回去就是三四個月。

  我倆的工資差不多是他一個人花。有時他人在上海,我還要月月往上海給他寄生活費。他家裡的日子過得也挺艱難的。我想啊,我們是夫妻,不是外人。夫妻之間什麼都不能計較。計較誰花錢多,誰為家庭操勞少,那還叫夫妻嗎?他沒怎麼疼愛過孩子,孩子差不多就是我一個人撫養大的。

  十年內我沒探過幾次家。我寧可自己少探家,也要節省下錢給他作往返上海的路費。他倒也算下了十年鄉,十年中能有四年是在上海。他總說自己有病,總說自己身體這不好,那不好,不能累著,也不能缺乏營養,還不能心煩生氣。他怎麼說,我怎麼信。我想他是我丈夫,我是他妻子,我不心疼他誰心疼他?我不照顧他誰照顧他呢?那些年我哪兒是個妻子啊,我像是兩個孩子的媽。孩子一天天長大了,他一天天胖了,三口之家就苦了我一個。知青們瞧不起我,認為我沒出息,甘願當女僕

  。老職工和家屬們卻誇我,都說:『誰能找這麼個老婆算是一輩子的大福氣啦!』我比聽了貶斥我的話心裡還難受。沒當別人老婆的時候,我想,我將來要找的丈夫,他必須得愛我,疼我,處處關心我體貼我,寶貝著我,將我當妻子又將我當女兒才行!當女兒時沒得到的當妻子後我要得到。夢!大返城了,他要回上海。明擺著,我和孩子到上海落不上戶口。我苦苦哀求他跟我一塊兒回咱們這座城市,他不同意。

  他說他是上海人,一定得回上海。一輩子落腳在北方城市他生活不習慣。我求別人幫我勸他。勸來勸去,他還是『回上海』三個字,我生氣了,說:『以後長年兩地分居,誰會像我這麼體貼你?那種生活你受得了麼?』直到那時我還以為他離開了我就不行呢!還習慣地將他當成個孩子。他卻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就這麼樣,火車到了咱們這座城市,我抱著孩子下了車,他留在車上,從車窗口跟我和孩子告別。火車開走了,我抱著孩子追火車,從站台這頭追到站台那頭,淚流滿面自己不知道,心裡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的……」姚守義沒想到她竟會向自己傾述這麼多,傾述得這麼坦率,無遮無掩。

  她瞧著一盆山楂發呆,似乎說得累了。她臉上倒也沒有什麼悲傷,倒也沒有什麼抱怨,連點委屈的表情也沒有,仿佛她心裡直至此時依然空蕩蕩的。

  那孩子不知何時悄悄摸了一顆山楂拿在手裡,極想吃而不敢吃,見姚守義看他,兩眼一眨不眨地瞪著姚守義,拿著山楂的小手怯怯地伸向盆,將一顆在手中攥了多時的山楂又放在了盆內。

  姚守義發現孩子的眼睛很像母親的眼睛,單眼皮,長眼角,眼神兒忽而呆愣,忽而遊移。

  「吃吧。」他抓起了一把山楂揣進孩子衣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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