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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她被弟弟挖苦了一句之後,瞪了弟弟一眼,冷冷地說:「你今後再敢挖苦我,你那個瓷洋娃娃來了,我就把她轟出去!」弟弟倏地站起,要離去,被母親一把扯住,不得已悻悻坐下。

  父親責備地注視著她。

  母親不滿地說:「玉慧,從你返城以後,全家人在哪點上對你關心得不夠?」妹妹嚷:「得了得了,這又不是談判桌,蠟都淌到蛋糕上了,姐你還不快吹!……」她不再說什麼,接連吸氣猛吹。

  當最後一支蠟燭被姚玉慧吹滅時,姚守義在家中穿完了第一百零三支糖葫蘆。

  家,對孩子們是一座城堡:他們在外受到威脅時就趕快往家裡逃。對中年人是一個王國:最最普通的男人或女人在家裡可能是頤指氣使,說一不二的君主。

  對老頭老太太們是事業,是江山社稷:兒孫滿堂使他們感到勞苦功高。

  2

  對返城知識青年們,家究竟意味著什麼呢?十年前他們哭著鬧著喊著叫著毅然決然地不顧一切地離家而去,又究竟為什麼十年後他們二十八九甚至三十多歲了,真正到了不應該再戀家的年齡了,反而哭著鬧著喊著叫著毅然決然地不顧一切地返回城市撲進家門呢?為什麼?究竟為什麼呢?他們毅然決然地返回城市,急急切切地撲進家門,乃是因為他們省悟到從「紅衛兵時代」到「上山下鄉運動」,他們原來不過是石頭。「席佛西斯的石頭」。

  他們被一位巨人滾上山頂,然後從山頂滾下來,然後再被那位巨人滾上山頂,再滾下來……這是席佛西斯的事業。席佛西斯是不知疲倦的,因為那巨人是神。可他們的血肉之軀已再經不起幾番滾動,滾動中他們遍體鱗傷。他們最初認為這種不問斷的滾動即是他們作為一代人的使命,可後來他們的頭腦終於在滾動中產生了懷疑。這是本能的清醒。他們終於向席佛西斯也向他們自己呻吟著發問:這種滾動的目的何在?席佛西斯不回答。

  那位巨人是神,也是一頁歷史,也是一個時代。

  而一代人再也不甘心充滿熱情地作神的石頭。

  他們十年前離開家門是為了去尋找他們要尋找的東西,結果他們什麼也沒尋找到。他們十年後撲進家門是因為尋找累了,心灰意冷。他們撲進家門是預備第二次邁出家門,是預備開始他們人生的第二次尋找。東西南北中,這一次他們預備按照他們自己的意志認定一個去向。即使舊巢毀壞了,燕子也要在那個地方盤旋幾圈才飛向別處。這是生物本能。即使家庭分化改組了,作兒子作女兒的也要回到家裡看看再考慮自己今後的生活打算。這是人性。

  家對返城知識青年們已不再是城堡,因為他們不再是孩子。

  家也並非他們的王國,因為他們的家庭地位依然是孩子。

  他們原本希望對家庭對父母一盡兒女的義務和責任,現實卻使他們成了家庭成了父母的負擔和煩愁,過去是如今依然是。城市在他們每一個人的身上都寫下了兩個看不見的「紅字」——待業。

  如果說當年的知青教導員對待業感到的不過是茫然和惆悵的話,那麼姚守義們對待業感到的則是內心的痛苦和強烈的憤怒了。

  幸虧這會兒他跟前放著一大盆山楂。幸虧一個姑娘,不,一個少婦,不,一個年輕的母親和他面對面坐著,和他一塊兒穿糖葫蘆。

  否則,他可能又會去找嚴曉東,兩人一塊兒湊點錢,到某個街頭巷尾的肮髒小飯館借酒澆愁。

  年輕的母親有一張女孩般的娃娃臉。孩子的臉卻是長得像個小老頭,描幾道皺紋畫上幾撇鬍子就更像了。

  山楂麼,是一等的山楂,又紅又大,瞧著就使人嘴裡酸溜溜的。

  女人本身就是耐心,就是力量,就是男人們將許多事情做好的最可靠的保證,是穩定男人情緒的萬應靈丹,尤其一個女人不難看是這樣;難看的女人另當別論。

  姚守義放下第一百零三支糖葫蘆,立刻拿起第一百零四根竹簽子,並且向年輕的母親提出倡議:「咱倆把剩下這點山楂都穿完了怎麼樣?」剩下那「點」山楂起碼還夠他和她每人再穿一百零三串的。

  她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笑笑,樂意地說:「行啊,反正我今晚也沒什麼事兒可幹。」

  姚守義忽然覺得這個晚上是他返城後心情最佳的一個晚上。

  女人居然還能啟發一個男人的想像力。

  姚守義的頭腦本不富於想像,但是將一等的、又紅又大的山楂想像成瑪瑙、珠寶、玉石球什麼的,這種浪漫思維他的頭腦還是夠用的。在奇妙而有限的想像中,他覺得自己仿佛是一位充滿自信的藝匠。穿糖葫蘆頗有藝術工作的情趣。他手中那把「文化大革命」中用來刻主席頭像的刻刀,也就仿佛成了雕刻家手裡的藝術工具,遺憾的是在每個山楂上只能來一刀,使他獲得的藝術滿足太有限。

  好在這一刀挺講究分寸,切口過深過長不行,那樣一個完美的整體就變為兩個紅彤彤的「半球」了,就不好穿了,勉強穿上也不好看了。切口要不深不淺,不長不短。一刀下去,又紅又大的一個一等山楂,咧開一張笑口,像沒長牙齒的嬰兒的笑口。然後呢,用刀尖小心地剔出山楂核,再輕輕將那可愛的笑口合上。六個山楂穿一串,一支體體面面的糖葫蘆就完成了一半工序。每穿完一支,他都要自我欣賞幾秒鐘,才滿意地放下。

  這個工作是他從今天起才獲得的臨時工作,是為一家冰棍廠加工。那家冰棍廠夏天做冰棍,冬天做糖葫蘆。這事兒原是同院一個無職無業的孤身老頭賴以糊口的營生。街道為了照顧那老頭,開了介紹信出面替老頭與冰棍廠訂下長期合同。

  幾天前老頭死了。街道主任來到姚守義家,對他母親說:「每月能掙三十幾塊錢呢,讓守義幹吧,我看他挺適合幹這活。」母親自是千恩萬謝的。

  他也不得不賠著笑臉說些「承蒙照顧」的話。至於街道主任根據什麼認為他「挺適合幹這活」,他卻百思不得其解。街道主任還詭秘地叮囑他和母親:「你們千萬別對外院的人講啊,外院的人家知道了,該說我這個街道主任偏向你們守義了!」這話他信。這條街道上就有二十三個返城待業知青,有活可幹的還是第一個。每月能掙三十幾塊錢,二十三個近城待業知青哪一個也不會拒絕這種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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