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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面對當年曾那麼癡心地愛過自己的中學女同學,剛從拘留所被放出來的當年的中學生冰球隊隊長,心中不由得產生了一種往事不堪回首的慚愧感。他忽然對她警覺起來,猜測她也許正是為了當年他欠下她那筆「情債」,今天欲向他實行報復。是啊,她有權報復。他想。因為愛他,僅僅因為愛他,她當年被視為全校最「輕副,思想意識最「複雜」的女生。甚至在她的品行鑒定中,也記載了「違反校規早戀,屢經批評不改」這樣一條。而他,卻背著她幾乎對所有的同學都宣佈過:「她糾纏我是她的過錯,我對她根本沒半點好感!」以此顯示自己的高傲,以此維護冰球隊隊長的「名譽」。

  使她成為全校男女同學公開嘲弄的對象,使她傷心地不止痛哭過一次。如今,她是記者;他從明天起才是一個鐵路扳道工。她認識公安局長,一個電話,就使他和他的兩個朋友從拘留所被放了出來。她當然還會認識許多和公安局長一樣有權力的人物。而誰還記得他這個十多年前全省中學三連冠的冰球隊隊長呢?她只消對他說自己當年居然那麼癡心那麼鍾情地愛過他,是一件多麼多麼荒唐多麼多麼可笑多麼多麼傻的事,就能夠將他的自尊心整個兒砸進冰封的松花江裡去!他一這麼想,便認定了她希望他陪她「走走」的動機,正是為了實行報復。

  「當年我很對不起你,我很壞。」他低聲說,在她的注視下,覺得無地自容。

  一列火車從江橋上馳過,為了避開她的注視,他的目光追隨火車望向遙遠的黑夜。

  她卻說:「你送給我的那些情書疊的小狗,我仍珍藏著,一共十三隻。如果你當初還會疊別的什麼小動物,我就有一個動物園了。」

  他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攥了一下。

  十三封情書啊,一個少女的純真的情愫,一個中學生所能想像得出的表達愛情的形容和比喻,都包括在其中了。

  可他竟連一封也沒認真看過。

  也沒對她說過一句哪怕是友好的話。

  他不禁地收回目光看她,見她依然在目不轉睛地注視自己。

  月光下,她的眼睛是明亮的,卻沒有熱情。

  一雙大而冷的眼睛。

  他的心又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攥了一下。

  不知為什麼,他有點怕她那樣子的笑。姚守義和嚴曉東就常像她那樣子笑,他們那樣子笑的時候,是什麼都不在乎的時候。他們說他有時候也那樣子笑,他有時候也怕自己。

  她忽然轉過身去。

  他遲疑地問:「我可以走了麼?」只想快點離開她,回家去。

  她說:「你走吧。」並不轉身。

  他走了。

  走了幾步,他又站住,回頭看她,見她佇立在那兒,猶豫了一下,走了回來。

  「我再陪你走走?」

  「不用。」

  「讓我再陪你走走吧。」他幾乎是在請求了。同時他心裡暗想:我他媽這是圖的什麼?她緩緩轉過身來,凝視他。

  她的眼睛在對他說:「謝謝。」

  他們默默沿著江畔向前走,走過那一對雕塑般的情侶身旁。

  他們一動不動,還是那個樣子,好像還要那個樣子在那個地方再站上一個世紀。

  他們走過青年宮。它前面的場地被江畔的路燈和它的門燈照耀得如同白晝,顯得又空曠又寂寥又冷清。

  他說:「這兒好像缺點什麼。」

  她說:「你忘了?這兒原有一尊天鵝雕塑,『文革』中被砸了。」

  他回頭朝那對情侶看了一眼,又說:「把那一對擺在這也挺好的。」

  她也回頭朝那對情侶看了一眼,說:「我倒真想變成一尊雕塑,擺在這兒。

  不過希望能被雕成中學時代的樣子。」

  無形的手又攥他的心。

  10

  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他確是欠了她很多很多,比他所能想像到的還多。

  遠非陪她「走走」、「再走走」所能抵償的。

  他心裡很難過。

  他們不知不覺地走到了江橋下面。

  她站住了,用極低的聲音說:「陪我過一次江橋吧。」

  江橋在夜色中沉默。

  他抬起頭望著它,覺得它仿佛是具有生命的,不過此刻睡了。

  他和她曾一塊兒從它身上走過。一塊兒走過去,一塊跑回來。

  跑回來是因為走過去後下大雨了。那天是他的生日,她送給他一柄冰球拍,是用她平時積攢下的零錢從體育用品商店買的。他嘲笑她多此一舉,聲明自己使用慣了學校發的那柄舊冰球拍,根本不會用她送給他的。她就傷心地哭了,他費了不少唇舌才將她哄好。

  她說:「那你得陪我過一次江橋。」

  他不忍心拒絕。

  從江橋上跑下來後,他倆的衣服都淋濕了,躲在橋洞避雨。

  她冷得發抖,可是在快活地笑。

  她告訴他,那是她第一次過江橋。

  「我永遠忘不了這一天,是你陪著我一塊兒過江橋的。」說這話時,她的表情那麼幸福。

  她問:「你將來肯定愛我嗎?」

  他說:「肯定。」

  她又問:「什麼時候算將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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