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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他說:「等我們長大了吧。」

  「什麼時候算長大了呢?」

  「二十七八歲的時候。」

  「還要等十多年……」

  「你要愛,就得等。」

  「我等。」

  「那你等吧。」

  「那你現在得吻我一下。」

  他輕輕在她臉蛋上吻了一下,同時心中暗想:小丫頭,你等不了那麼久便會著急慌忙地嫁人的。

  那一天,他說的那一切話,不過都是在哄她,像一個大哥哥哄一個小妹妹。

  不能白要她一柄冰球拍,總得還贈給她點高興——他從不占別人的便宜。

  人的回憶像打水漂的石頭……

  他在心中對她說:吳茵吳茵,我當年欠你的,我今天晚上都還你!你如果願意,我陪你來回在江橋上過一百次!他媽的,我怎麼欠下別人那麼多啊!卻沒有一個人對我說曾欠下過我點什麼應該抵償……他心中產生了一種孩子般的委屈。

  「也許我耽誤你的時間太久了,你走吧?」

  「別把我看得那麼自私。」他有些生氣地說,挽住她的手臂,和她同步踏上了江橋臺階。

  江橋沉默著。

  冰封的松花江也沉默著。

  江橋仿佛一個巨人的手臂,它摟著一個肌膚潔白的美人兒的身體在熟睡,它的夢境連接著對岸的黑夜。

  他們一步步登上了江橋,緩緩走在它的夢境之中,緩緩走向對岸的黑夜。

  月亮在他們頭頂上伴著他們一齊走。

  「我真傻。」她邊走邊說。

  江橋競也是能產生回音的。她的話聲在鋼鐵的支架間繚繞——「我真傻,我真傻,我真傻……」

  「記得嗎?『文革』中,我參加了『炮轟派』,你參加了『捍聯總,。

  我們兩派的大喇叭天天廣播最高指示:革命群眾沒有必要分成勢不兩立的兩大派組織。可我們就是勢不兩立。每天,你們在教學樓裡喊消滅『炮轟派』的狗崽子們。我們就在操場上列隊跑步,邊跑邊喊:鍛煉身體,準備奪權!那時我常想,總有一天,我們會瓦解你們,奪取到政權,在學校建立一個真正的『三結合』革命委員會。

  我要以革命的名義親自審問你,迫使你在真正的革命造反派面前低下頭來。

  只要你肯低下頭來,承認你們是假革命派,我就當眾擁抱你,吻你。後來,我們『炮轟派』的據點一。一廠,也被你們『捍聯總』攻陷了。那是真正的戰鬥哇,你說不是嗎?每一面迎窗的牆壁上都佈滿了彈洞,我們一共死了十七個人。你還記得楊宏良嗎?就是在咱們學校兩次數學競賽中獲得第一名的那個男生,戴眼鏡,臉挺白的,秀氣得像個女生。他就死在我身邊。他從窗下站起來喊了一句:『我們炮轟戰士誓死不……』沒喊完就倒下去了,子彈正打在他眉心……他死在我懷裡。我一點都沒怕,掏出手絹替他擦去了臉上的血,替他撫上了眼睛。還將他被打斷了的眼鏡用血手絹包上,放入胸罩裡,想要親手交給他的爸爸媽媽……然後我就拿起槍朝外射擊。子彈打光了,又拿起了楊宏良的槍繼續射擊。是的,那是真正的戰鬥。我們每一個人都視死如歸,非常英勇……你們終於佔領了我們的陣地,我們有的人跳樓了,剩下的人,被迫舉起雙手,從同一個樓口走出去。兩個你們『捍聯總』的人,守在樓口兩邊,手中拿著刀子,往我們每一個走出來的『炮轟派』身上都紮一刀。我是流著眼淚從那個樓口走出來的。他們問我哭什麼,說只要我喊一句『炮轟派』完蛋了,就放我。我回答:『我哭,是因為我不能像捍衛巴黎公社的女戰士那麼英勇地犧牲,作了你們的俘虜,我感到羞恥。』他們就往我身上紮了好幾刀,有一刀紮在我左胸上。

  還好,他們沒往我臉上來一刀……」

  她站住了,一肩斜靠著橋欄,俯視著江面。

  冰封的江面像一個睡美人兒的窈窕的身體。

  她嘴角又浮現那麼一種使他害怕的冷笑。

  「圍攻一零一廠的時候,我已經成了逍遙派,那天沒去。」他用自己勉強聽得到的聲音說,似乎是在替自己辯解什麼。

  「你很幸運,」她說,「那是一場噩夢。」

  月亮也停止了移動,懸在他們頭頂上,傾聽著她的話,也傾聽著他的話。

  「再後來上山下鄉運動開始了,你們都先後報名到北大荒去了,我一個人回到了我父親的老家——安徽農村。那個村子生活很苦,只有我一個知識青年。我寧肯孤獨,也不願和許多熟悉的人在一起。我想忘掉一切,也希望被一切人忘掉。

  只有一個人我無法忘掉,那就是你。我幾乎每天,每時,每刻都在想你,想你,想你……想著你對我說過,你將來肯定做我的丈夫。我給你寫過許多許多封信,卻不知應該往何處寄。寫一封,放在小箱子裡保存起一封。我想,總有一天,你會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對我說:『我來做你的丈夫了!』我相信你的話,勝過相信最高指示。

  我在對你的希望中熬過了兩年多孤獨的生活。『文化大革命』還在繼續,但是對於我,它結束了。我卻想錯了,有一天,一輛吉普車開進了村裡,兩個公安人員將我戴上手銬銬走了。他們說我在守衛一。一廠那一天打死過人,我像一個逃犯似的被從安徽農村押回了我們這座城市。我生平第一次被審訊,被關入了真正的牢房。審訊我的是當年『捍聯總』的一個頭頭,當上了公檢法的什麼『領導小組』成員。

  他有一天單獨提審我,忽然對我變得客客氣氣,對我說,我的命運,就掌握在他的手中。我完全相信他的話。我究竟打死過人沒有,我自己也不知道,也沒有證人。那一天『炮轟派』死了十七個,『捍聯總』死了十三個。說不定那十三個人中有一個人是死在我的子彈之下。他說只要我答應和他結婚,他就有權宣佈我無罪,還可以在城市替我找一個理想的工作。

  如果我不答應,那麼他有足夠的證據判我死罪,至少是無期徒刑。『還要開萬人大會公審你。』他說。『還要將你交給那些死去的捍聯總烈士的家屬,讓他們拿你解解恨。』他說。『炮轟派,已經定為反動組織,我們想怎麼處置你就怎麼處置你。』他說。他說的這些話使我內心害怕極了。就是在那個時刻,我心中還想到你。我想只有你才能救我。我想即使你不能從他手中救出我,我也要再見你一面,告訴你,我愛你是怎樣的真心實意。我對你的愛絕不是一個女中學生的輕福我請求他給我一段時間,一段自由。我一獲得自由,就到處打聽你家的住址。

  11

  終於打聽到了,去找,你們家卻搬了。又去新的住址找,見到了你母親和你妹妹。她們拿出你的照片給我看,還拿出徐淑芳的照片給我看。她們告訴我,你和她已經是對象了。真沒想到,你會愛上我們班最老實的,中學時代和你接觸最少的一個女同學。我原以為,只要找到你的家,就會得到你的通訊地址。一個星期內,你就會收到我的電報。你就會不顧一切的回到城市,至少會在我最最渴望見到你的時候,你能夠回到城市來讓我見上你一面……我所得到的卻是徹底的絕望……我想死,又不忍心使爸爸媽媽遭受打擊。我那時才明白,你當年對我說的話,是不認真的,是說著玩的,是騙我的……「江橋震顫了。

  一隻獨眼從對岸的黑夜之中射過來一束探照燈般的強光。

  一列火車接連發出三聲長嘶,猶如一頭猛獸風馳電掣地沖到江橋上。

  一個傷感的夢境破碎了。

  一團霧氣吞掉了兩個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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