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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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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對你說——謝謝。」 吳茵搖頭:「陪我走走行嗎?」 他並不願意。他急著回家,急著要將自己從明天起有了工作這件重要的事告訴母親和妹妹,還急著看到他的孩子。是的,他已經有了一個孩子,雖然還沒有妻子。 但是他沒有理由拒絕她。 他總得報答她。為自己,也為嚴曉東和姚守義。 他不理解她為什麼碰見了自己「挺高興的」;不理解她為什麼要替他們向公安局長說情;不理解她為什麼希望自己陪她「走走」。 他如今已對任何事情都沒心思去理解了。從明天起好好幹他得到了的工作,侍奉老母親,關心妹妹,將他的孩子撫養成人。這些個信念足夠支撐他認真地生活下去了。他這麼認為。 所以他只默默對她點了一下頭。 他陪著她一路無言地走到了松花江畔。 月光之下,冰封的江面消失在對岸的黑夜中,使他聯想到了北大荒的雪原。 一盞盞路燈像一雙雙冷漠的眼睛,發呆地盯著馬路。 行人寥寥,來去匆匆。 吳茵轉過身,靠著一根欄杆,久久地望著他。 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有一對情侶,互相摟抱著,一動也不動,如同雕塑。 仿佛在那裡就那麼個樣子站立一個世紀了。 他們不覺得腿酸,大概也不會覺得冷。愛情使男人和女人都變得這麼可笑!他想。徐淑芳,徐淑芳,我要忘掉你。我愛過了,而且真心實意地愛過了。對一個男人來說,這足夠了。他暗暗對自己說。 他不再看那對情侶,希望他陪她走到這裡,「任務」已經完成。 「十一年了。」她終於低聲說。 這句話他懂。 「對。」他說。 「十一年來我們第一次見面。」 「對。」 「還記得嗎?我曾給你寫過情書?」. 9 他記得,初二的事。那時他高傲得很。既不屑于主動討女同學們的歡心,也將女同學們對他的親近一概視為輕保這就更使某些女同學對他這位冰球隊長癡心。她便是其中的一個。他用她寫給他的情書疊了幾隻小狗,放在她的書桌裡,那時他太不懂得尊重別人。她雖然受到傷害,可是並不怨恨他。繼續給他寫情書。 他也就經常往她的書桌裡放情書疊的小狗。後來他感到這種「遊戲」膩煩了,就向班主任老師提出換座。他與另一個女同學同桌的那一天,放學後,她在路上攔住他,眼淚汪汪地恨恨地對他說:「你瞧著,到頭來你還得和我坐在一起。」 從此她找碴與每一個和她同桌的男同學吵架。一個半月後,老師無可奈何,只好又將她和他調在了一張課桌。他在一張紙條上警告她:「再給我寫情書,小心我揍你!」她在這同一張紙條上寫的是:「不寫也可以,你得對我非常友好。」 作為一個條件,他答應了。每次中學冰球賽,她都獲准替他抱著衣物和鞋,坐在換場隊員座位上觀看的特權。她擁有這種特權直至臨近初中畢業。老師認為他們這種「關係」頗不正常,覺得有責任找她嚴肅地談一次話。 老師問她:「你是不是在追求王志松?」她誠實而坦白地回答:「是的。」 老師又問:「難道你不明白中學生談情說愛是不好的事情嗎?」她反問老師:「有什麼不好?」老師指出:「影響學習。」 她繼續反問:「我的學習成績下降了嗎?」老師無話可說。她的學習成績從未下降過,哪一門功課在全班都屬優秀。 老師最後警告她:「總之中學生戀愛是不好的。」 她生氣了:「可是我們並沒有戀愛。」 老師也惱了:「那你和他這種關係究竟算怎麼回事?」她理直氣壯地說:「我不過是想先佔有他的感情,為以後再愛打下基礎!考試還不能臨陣磨槍呢,我有什麼錯?」老師居然被她駁得理屈詞窮。 老師和她的談話,被他在教室外全部偷聽了。 他在校門口等到她,對她說:「吳茵啊吳茵,你何必跟老師爭論呢?我答應將來肯定愛你行了吧?可是明天你得對老師去講清楚,我倆之間,僅僅是你在追求我,我並沒對你有過什麼特殊的表示。你有責任替我澄清這個事實。」 她竟天真地問:「我替你澄清了這個事實,你將來就肯定愛我嗎?」他說:「當然真的!」是真在騙她。 「一言為定!」她對他的哄小孩般的假話信以為真。 她當時那副樣子快樂極了! 第二天,她果然替他向老師「澄清」了所謂「事實」。 愛情的無私只有在某些少女身上才能夠得到令人信服的驗證。只要給她們一個愛的希望愛的信念,她們會心甘情願為所愛的人盡各種各樣的「責任」,並浪漫地從中體味著愛的幸福。她們為對方付出的犧牲愈大,愈加感到愛的真實。 向名牌高中保送生吳茵,被在全校宣佈取消了保送資格。 直至那一天,她所獲得的全部愛的快樂和愛的幸福,不過就是在她所愛的人進行冰球比賽時,忠於職守地替他抱著衣物和鞋。 還有,他「回贈」她的十幾隻情書疊的小狗。 他覺得非常對不起她,非常內疚。 她反而安慰他:「我才不在乎取消了保送資格呢!通過考試進人名牌高中,更能使我感到驕傲!」她因終於為所愛的人作出了重大的犧牲,而感到愛得踏實多了,愛得自信多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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