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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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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笑啦!」她喝斥他,自己卻忍俊不禁,也無聲地笑了。 她羞愧地說:「我剛才真像個瘋子是吧?我想我剛才是有點……歇斯底里大發作……」 「啊不,你可千萬別這麼想。」他終於忍住笑,非常莊重地說,「教導員,你剛才表現得出色極了,風度大大的!」 「因為披著你這件破大衣?」 「因為你把他們統統都給鎮住了!」 「主要是因為你的書包又回到了你身上,你才這麼讚美我吧?」 「那你把我看的太狹隘了,是因為你的勇敢。」 「勇敢?哼!……」她向前走去。 「是勇敢!」他肯定地說,跟在她身旁走著,又要摟她的肩膀。 她將他的手臂打開了。 他的情緒卻有些興奮得古怪,仿佛剛剛看完了一場好電影,按捺不住地要加以評論。 他侃侃而談:「你知道,你拿著電話聽筒哭的時候我心裡想什麼?我想我們在北大荒鍛煉了十一年竟還那麼沒出息,我們的教導員竟還是個小女孩!可你把電話摔了的時候,我真想親你!接著你又摔飯盒,我真想大喊:『教導員萬歲!』就像那一年在水庫工地上,你敢於不把團長當成回事兒,下令放我們回各連隊時的心情一樣!你自己還記得嗎?有多少知識青年圍在你的帳篷外,蹦著高喊:『教導員萬歲』啊!……」她當然記得。那是她個人反叛史上的一次輝煌戰役,也是一次大的自豪和大的驕傲,她怎麼能忘記呢?她卻搖了搖頭。 「你不記得啦?對你說句坦率的話,教導員,只有兩次你真正使我產生了一點敬意。一次就是當年那件事,一次就是今天這件事……」她嚴肅地說:「你的話簡直使我懷疑,你是在慫恿我明天開始殺人放火!」 「你怎麼把我想得那麼壞啊!」劉大文叫了起來,「我自己不會去做的事,從來不慫恿別人去做!但是在需要的時候表示出一點憤怒,總不算過分吧?」 「那你自己當時為什麼不表示出一點憤怒來呢?」她好像問得很天真,其實是在挖苦他。 「我?……可惜我不是市長的女兒啊,不敢。」他歎了口氣。 「鼻子還疼嗎?」 「鼻子是無所謂的……我要是能當上一個市場管理員有多幸福!」不知不覺,他們已走過了五條橫馬路,快走到她家了。 她站住,將大衣還他。他說:「你穿回去吧!給我留個今後去找你的藉口。」 她一時不明白他說這句話的含意。 「我去找你的時候,就是請求你幫我什麼忙的時候。我當然不會經常去找你的,但也許真有需要你幫忙的時候……」她明白了,在他眼中,她已不再是教導員,而是市長的女兒。 她點了一下頭,又將大衣披在身上。 「我說得這麼露骨,你不輕視我吧?」 她微微搖了搖頭。 「今天你就幫了我的大忙。」他拍拍書包,苦笑道,「一文沒賺,還賠了三分,因為開了一包。」 她憐憫地望著他說:「把你的書包給我,我可以再幫你一次小忙。」 「你替我……投機倒把?」 「就算是吧。」 「那怎麼行!怎麼能讓你去替我幹這個!」他雙手按住書包,仿佛生怕被她奪去。 「有什麼不行?我父親愛抽鳳凰煙和牡丹煙。」 「賺你父親的錢?!……」 「賺市長的錢。」 「我不!你這是在當面罵我!」 「咱倆分利。這你就心安理得了吧?你以為我向父親母親弟弟妹妹伸手要錢花時,就不覺得難為情了嗎?」 「你怎麼至於落到這種地步?從北大荒兩兜空空回來的?」 「差不多是這樣吧。攢下了三百多元錢,都留給營部管理員了……他老婆死了,撇下了四個孩子……」她至今仍覺得自己在這件事上有罪過,事實上她沒有任何罪過。那一天夜裡,並非是因為她在營長家裡,而耽誤了送那女人去團部醫院的時間。卡車在半路陷入了雪窩,是管理員的命,也是那女人的命。 她從劉大文肩上扯下了書包帶。 劉大文在機械的爭奪中松了手。 他呆呆地望著她轉身走了,直至她的身影一拐消失了,他才開始慢慢往回走。 馬路上一個人也沒有,一輛車也沒有。 城市安靜了,酣睡了。 他忽然很想唱歌。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唱過歌了。返城後,連他自己也忘了,他有一副多麼好的嗓子。 「城市不缺少歌唱家。」那個街道待業青年辦公室的人說的這句話,像一根刺,深深地紮在他心裡。 他真想向城市證明自己有一副完全夠資格當歌唱家的好嗓子啊!儘管它不缺少歌唱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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