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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我忘了你是會抽煙的……你冷吧?我們找家沒關門的商店進去多說一會兒?三百多萬人口的一座城市裡,各奔東西,獸上山鳥人林,忽拉一下就四散了,見了面都灰不溜秋的……」

  「就在這兒說吧!」其實她已什麼話都不願說了,只想趕快回到家裡。溫暖的房間,舒適的床,牛奶,咖啡,安閒散淡,慵懶清靜……她本另有一個好世界。

  他脫下大衣披在她身上。

  她見他穿著棉衣,便不推讓,用大衣緊緊裹住身子,雙手交插在袖筒。

  他從書包裡掏出一盒煙,瞧著,說:「真有點捨不得!」撕了封,替她插在嘴上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接著掏出火柴,劃了幾次沒劃著,終於劃著一根,一隻手攏著,剛想替她點著煙,卻被一個突然走過來的人噗地一口吹滅了。

  他愣愣地瞧著那個人。他雖然生就的高個子,但卻不壯,挺瘦,還有點駝背,抬大木時壓的。爭凶鬥狠的本領,他是半點也沒有。面臨突然的挑釁,發木而已。

  那個人身後,還站著兩個人。

  她不安起來,以為他們是想無事生非的流氓,擔心他會無緣無故挨頓揍。

  他們並非流氓。

  為首的那個人冷冷地說:「跟我們走,我們是市場管理所的。」

  說罷,從他肩上扯下了裝滿煙的書包。

  劉大文對她作出一個古怪的苦笑表情,慢慢伸出一隻手說:「後會有期……」另一個市場管理員瞪著她說:「你也得跟我們走!」

  「我?……我為什麼要跟你們走?!」

  「別喊!叫你跟我們走,你就得跟我們走!」劉大文說:「她與我無關。請你們對她說話有禮貌點,她是我在兵團的教導員!」對方諷刺道:「教導員?教投機倒把的?因為有她這樣的教導員,才有你這樣肆無忌憚的投機倒把分子吧?」他們周圍已圍了一圈人,人們哄笑起來。

  「你看那女的,還叼根煙呢!」

  「瞧她這一身,不軍不民,不土不洋!嘿,靴子還是平底兒的!這算是哪一派時髦?」

  「剛才那個男的還給那個女的點煙呢!」

  「唉,今後社會上有了他們這一批呀,治安成大問題嘍!」人們的奚落、嘲笑、侮辱,像一鍁鍁石塊朝這兩個返城知識青年劈頭蓋臉地揚過來。

  劉大文被激怒了,吼道:「你們他媽的家裡就沒有一個返城知識青年嗎?」這句話起了作用,人們安靜了,有些人默默轉身走了。

  為首的那個市場管理員卻說:「得啦,你別爭取同情了!我們家也有返城知識青年,兩個,可沒一個像你們這樣的!」他用手一指姚玉慧,「我女兒不像你,一返城就變成這樣子,像只換毛的野貓,還叼根煙捲,還冒充什麼教導員!」又用手一指劉大文,「我兒子也不像你!一盒煙多賣三毛錢,你這叫牟取暴利你懂不懂?我接連注意你兩天了!你要是偷偷摸摸地,我也就睜隻眼閉隻眼,裝看不見。可你嗓門比所有的人都高,你這不是往我們眼睛裡滴眼藥水嘛!……」另一個市場管理員說:「別跟他們扯淡!帶他們走!」劉大文內疚地瞧著她。

  3

  她這時反而無所謂,將手中那支煙朝地上一扔,踩了一腳,對劉大文說:「咱們別在這兒被展覽了,跟他們走!」於是,一個市場管理員走在前邊,兩個返城知識青年跟在後邊,另外兩個市場管理員一左一右夾持著他們,分開人群,向夜市外擠去。

  他們就這樣被帶到了市場管理所。那裡的幾個男女管理員,紛紛打量了他們幾眼,照舊各幹各的事。有的抽煙,有的剪指甲,有的織毛衣,有的下棋,還有一個,用一根火柴棍專心致志地掏耳朵,而且還用另一隻手接著,好像能掏出一顆珍珠,怕落地摔碎似的。那三個帶他們進來的人,一個蹲到爐前去烤火。一個用手套墊著,將爐蓋子上的飯盒拿到辦公桌上,打開飯盒,坐在一把椅子上,津津有味地吃飯。第三個對他們說:「別站在屋當間礙事!」將他們推到一個牆角,就走到下棋的那兩個身旁,俯下身,雙手撐著膝蓋觀棋。

  誰也不理他們,他們實際上等於面對牆角被罰站。

  劉大文轉過身,朝牆上一靠,從兜裡掏出剛才開封了的那盒煙,低聲說:「他們抽,咱們也抽!咱們抽的還比他們抽的高級呢!」說罷,向她遞一支,她搖頭。他自己叼上了。

  「不許抽煙!」一個人走過來一手打掉了他叼在嘴上那支煙,接著從他兜裡掏走了那一盒,狠狠瞪他一眼,說,「到了這地方,只許我們抽煙,不許你們抽煙!」劉大文聳了一下肩,說:「我並不想抽煙,只想聞聞煙味。你們抽對我也一樣。」

  「是嗎?」那個人笑了,笑得有點不懷好意,慢條斯理地說,「這點小方便,我可以照顧你。」用手指從煙盒下往上一彈,彈出一支煙,低頭輕輕一叼,銜著,點著後,深吸一大口,緩緩對著劉大文的臉吐出一縷青煙,問:「好聞麼?」一劉大文使勁抽了一下鼻子,鄭重地回答:「您有口腔炎吧?」那個人笑了,伸出一隻手,侮辱地在他鼻子上扭了一下:「你長了個狗鼻子。」

  兩個下棋者中的一個,朝這邊抬起頭,望著那個人問:「什麼牌的?」

  「鳳凰的。」那人轉身離開了。

  「來一支。」

  於是那人拋過去一支。

  「我也來一支。」

  於是那人又拋過去一支。

  「鳳凰的呀?也給我一支呀!」那個四十來歲的,織毛衣的女人,放下了毛衣。

  那人瞟她一眼,嬉皮笑臉地說:「你又不會抽,犯的什麼癮啊!」

  「你管我犯的什麼癮呢!」女人跳起來,將一盒煙搶了去。

  那人從背後攔腰抱住女人,說:「不還給我,我可就把你按倒了!」女人笑駡道:「你敢!你敢!你這兔崽子手往哪兒摸呀!」於是他們全體哈哈大笑起來。

  一個高叫:「按倒!按倒!」

  另一個酸溜溜地大聲說:「到底是搶煙啊,還是搶人啊!」劉大文饒有興趣地瞧著他們鬧成一團,不無羡慕地說:「我要是能分配到這個市場管理所工作,也就心滿意足了!」見姚玉慧緊皺眉頭,又說,「教導員你要是看不慣,還是臉朝牆吧,我是挺愛看的!」她真是實在看不慣,也從未看見過這種情形。多年的兵團教導員工作,使她看不慣許多事情,不能容忍許多事情。這種男女之間的胡鬧,她認為簡直是當面對她進行的最嚴重的侮辱,比剛才在夜市場受到的侮辱更甚十倍!女人被那個男人按倒了,卻仍緊抓那盒煙不放;其他人極為開心,鼓勵著這種胡鬧發展下去。

  她的臉變得紫紅紫紅。

  她看見桌子上有電話,趁他們沒注意,迅速走過去,一把抓起了電話,非常快地撥完了號碼。

  「放下電話!」一個人對她吆喝了一聲。

  「我給市長打電話,我是他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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