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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走到商場附近,夜市還沒散。小攤床上的自製瓦斯燈,照耀出一張張撲朔迷離的臉。招徠生意的喊叫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這裡,只有這裡,城市的夜晚還在延續白天的喧鬧。城市像一個精力過剩的女郎,在尋歡作樂的白天之後,又開始進行夜晚的逢場作戲。許多人被賣的欲望和買的念頭激動著,爭執不休,高聲大嗓地討價還價。也有人鬼鬼祟祟地湊在一起,做著看去是神秘的其實是非法的交易。還有的人,可疑地挨挨擦擦,東窺西探。

  為了少繞一段路,她從夜市中穿過。

  她被一個人撞了一下。前後左右的瓦斯燈光下,一張看不清眉目的男人的臉,一張闊嘴對她莫測高深、意味深長地笑著。

  她厭惡地從他身邊擠過去。

  那人追隨著她,伴著她邊走邊小聲說:「想找個地方暖和一會兒嗎?」她站住了,凜凜地瞪著那人。她並不像別的姑娘被這種人糾纏住時那麼害怕,只是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憎惡,憎惡得想狠狠扇那人一記耳光。

  對方意識到獵捕錯了目標,悻悻地嘟噥一句:「不識抬舉!」轉身溜了。

  她剛要繼續往前走,忽然聽到附近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叫賣:「鳳凰煙,牡丹煙,誰買帶過濾嘴的鳳凰煙牡丹煙!……」叫賣聲並不高,但叫賣者的嗓音非常洪亮,非常渾厚。在這裡,在這熙熙攘攘的、熱熱鬧鬧的、亂亂哄哄的、空氣中浮動著種種買賣欲望的夜市上,雖然這叫賣聲是那麼與眾不同,是那麼容易那麼明顯地同所有的叫賣聲區別開來,但並沒有格外引起什麼人的注意。在本市,帶過濾嘴的鳳凰煙和牡丹煙極難買到。只有將吸一支好煙看成莫大享受的人,才會注意到這聲音的存在。

  而她之所以注意到這叫賣聲了,是因為她對這聲音太熟悉了。

  「鳳凰煙!帶過濾嘴的鳳凰煙啊!帶過濾嘴的鳳凰煙牡丹煙啊!……」這叫賣聲流露出的,與其說是招徠的熱情,莫如說是焦躁的期待。不,是由此而產生的屈辱的憤怒!一件毛衣外加一件呢大衣,是難以抵擋北方十二月底夜晚徹骨的寒冷的。她已經快被凍僵了,而且,她也感到非常餓了。從離開家到現在,她滴水未進。兩片夾腸麵包,一杯牛奶和一杯咖啡所產生的熱量,早就從她的體內揮發乾淨了。

  她覺得自己的胃像一隻打足了氣的球膽,空空如也。她恨不得一步就邁回家中,臥在自己那張舒服的床上,飽吃幾片夾腸麵包,再慢飲一杯牛奶和一杯咖啡。

  可是那叫賣聲像一個非常熟的人在頻頻召喚她,使她不能夠不站住,轉動著頭尋找叫賣者。

  她尋找到了——一個穿兵團黃大衣的高身影,站在離她不遠的一家商店門外,背朝著她,繼續用那種渾厚洪亮的男低音叫賣。

  一見到那身影,她立刻便知道他是誰了,向他走了過去。

  「劉大文!……」她走到他身邊,叫了他一聲。

  「姚教導員?……」他轉過身來,上下打量了她好一會兒,才認出她。

  她用凍得發抖的聲音說:「真……想不到,會在這……種地方遇到……你……」

  「這是個好地方啊!白天不能公開進行的買賣,夜晚在這裡可以拍手成交。

  你看,這麼晚,這麼冷,還是有這麼多人在這個地方留連忘返,為了占對方的便宜吹牛撒謊,以假亂真,爾虞我詐,生活多他媽的豐富多彩呀!」劉大文還是那麼嘻嘻哈哈,顯出由於見到她而非常高興的樣子。但她看得出來,這種高興的樣子是裝的。

  她瞧著他,一時覺得再無話可說。

  他卻說:「教導員你真是只要風度不要溫度啦!這種地方光識貨,不看人。」

  他分明是在挖苦她。

  她並未生氣。這個劉大文,是全團出了名的活寶,團長政委都對他認真不得。

  她很嚴肅地問:「你怎麼能在這裡賣香煙呢?」他誇張地表示出十二萬分的驚訝,故作天真狀地反問:「別人可以在這裡賣東賣西,賣活的賣死的,為什麼我就不能在這裡賣香煙呢?」說罷,放開嗓音又叫賣起來:「誰買鳳凰牌牡丹牌香煙啊!帶過濾嘴的啦!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呀!……」她喝道:「別喊了!」他停止叫賣,滿不在乎地望著她。

  她壓低聲音說:「你曾是我們七營的驕傲,你曾是團宣傳隊長,你曾是我們全師知識青年人人皆知的金嗓子,你不能在這種地方丟我們返城知識青年的臉啊!……」他用反問的語氣回答:「大概也讓你這位教導員感到丟臉了吧?」

  「難道你就一點自尊心都沒有了嗎?」

  「自尊心?一個返城知識青年的自尊心一文不值!」他溫文爾雅地微笑著搶白她,「我在街道待業青年辦事處登記時,告訴他們,瀋陽軍區歌劇團曾三次派人到生產建設兵團來要我,三次都因為被團裡卡住沒去成。你知道他們說什麼?他們說:『那只能怨你的命不好。城市不需要歌唱家。回去耐心等著吧,半年後我們也許能給你找個什麼臨時工作幹幹!』他媽的在這座城市裡有誰欣賞我的嗓子啊?除了我,你在誰眼裡還是一位教導員呀?……」她,又不知說什麼好了。

  他卻放開他那渾厚的嗓子,高聲唱起音階來,「導來咪發嗦啦希導……導希啦嗦發咪來導……」幾十顆人頭一齊向他轉過來。他們見他並沒有作出什麼異常的舉動,紛紛扭回頭,又去注意那些瓦斯燈照耀下的攤床了。

  他對她苦笑道:「瞧見了吧?他們大概以為我的神經有點不正常呢!」她用極低的聲音說:「我求求你,別這樣作踐自己……」

  「這可不能算是作踐自己。」他很認真地反駁,「這是幽默感。

  幽默感體現男子的風度,體現女人的教養。教導員你連一點幽默感都不具備嗎?「她用更低的聲音說:「我今天心裡很難過,你就別再用這些話來挖苦我了!」她幾乎是在懇求他了。她本希望從他身上多少獲得一點返城知識青年之間彼此相通的某種情感,可是真正得到的卻完全相反。她撞到了一堵看不見摸不著的心理隔牆上。她更加感到了一種擴散在內心裡的大的失落和大的孤獨。

  然而他卻不能夠體會到她此時此刻的心情,繼續對她進行挖苦:「你心裡很難過?這可真是對我的莫大安慰!我有妻子,有女兒,兩個。他媽的長這麼大從來沒獲得過什麼成對的好東西,卻創造出了一對雙胞胎!我得負起責任和義務養活老婆孩子,作了丈夫也作了父親,我總不能再向自己的父母伸手要錢了吧?這才叫男子漢大丈夫的自尊心呢?兩個孩子要吃糖葫蘆,我沒錢給她們買,一人給了她們一巴掌!

  教導員您心裡的難過大概不屬￿這一類吧?不過知道您心裡也很難過我還是挺高興的,這才能多少體現出來點生活的公平是不是?您究竟為什麼難過啊?大概總不會是因為您的孩子想吃糖葫蘆而您沒錢買吧?……哦,抱歉抱歉,我忘了您還是個獨立的女性呢!」這一番話對她心理上和情感上的雙重傷害是太慘重了!她目不轉睛地瞪了他許久許久,不明白這個在兵團時整天嘻嘻哈哈,用滑稽的行為和逗趣的語言解除過許多人內心憂愁的活寶,為什麼返城後也居然變得如此尖酸刻薄?她眼前又浮現出了那架燃燒的花圈。

  「導來咪,牡丹煙……嗦咪發嗦,鳳凰煙……嗦發嗦,帶嘴的……」劉大文的男低音蓋住了一切叫賣聲!她猛轉身離開了他。

  劉大文追上她,說:「教導員你可別生氣啊,今晚見到你我還真是挺高興的。城市把咱們打散了……記得在火車上有人還高談闊論說大返城是戰略轉折,農村包圍城市……」他長長地歎了口氣。

  她向他伸出手:「給我支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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