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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第三章

  1

  天完全黑了。

  市立一院急救室外的乳白色長椅上,坐著姚玉慧和新郎。

  長長的走廊,除了他們,再無別人。盡端一盞壁燈亮著,幽藍的光靦腆地偎向長椅。急救室門旁,豎著人體形的立牌,正圓的「頭」上,寫一「靜」字。

  新郎低俯著身,十指插進理過不久的硬發中。他這樣坐了很久了。

  姚玉慧身子緊靠椅背,頭仰著,抵著牆壁。坐得很端正,目不轉睛地望著一扇窗。

  月光在窗上均勻地塗了一層鉑。

  從徐淑芳被推入急救室,她和他就坐在這張長椅上,彼此沒說一句話。她沒有想說話的情緒,她能理解他也是。

  她和他都在等。一個等待的是自己的新娘,一個等待的是自己當年的一個女戰士。在他們兩個人之間,很難說誰比誰的心情更為焦急,更為複雜。

  她暗想:他愛徐淑芳嗎?今天這件事發生之後,他還會愛她嗎?又想:這麼晚了,自己還陪著他坐在這張長椅上,是不是值得?他需要一個人陪著他等待嗎?總得有一個人坐在這裡等待。這是他無法推卸的責任,可並非也是她的責任。

  是她迫令父親的司機將徐淑芳送到了醫院裡,是她掛的號;是她找到母親認識的醫生,非常順利地辦理完了一切住院手續。她能做的,她都做了。實際上是替他做了。沒有她,今天夠他應付的。

  她又根本不是為他做這一切的。他是誰?她連他姓什麼還不知道呢!與他毫無關係。甚至他愛不愛徐淑芳,徐淑芳愛不愛他,他們是怎樣認識,以什麼為基礎或者為條件決定結婚,徐淑芳與那個「黃大衣」從前又有過什麼樣的感情糾葛,也與她毫無關係。如果花圈挽聯上寫的不是「徐淑芳」三個字,而是另一個人名,她根本不會走人那個大雜院。雖然那個大雜院僅與她的家一牆之隔,她也很可能永遠不會產生走人那裡的念頭,很可能與這個坐在她身旁的新郎老死不相往來。

  她所做的一切,僅僅是為了徐淑芳;因為徐淑芳曾說她是個「好人」,她忘不了。

  急救室的門無聲地開了,新郎一下站起,卻不是徐淑芳被推出來,而是一位中年女醫生走了出來。女醫生露在口罩上方和白帽子下方那雙質詢的眼睛,盯了他片刻,也盯了她片刻,轉身走了。

  女醫生的目光中包含著對她的不良的猜測意味。

  新郎又緩緩坐下了。

  她卻不願再與他坐在同一張長椅上,她不願被第二個人再用女醫生那種目光看一眼。她想自己會發怒的。

  她走到窗前去,背對新郎站著,抬起手腕瞥了一眼手錶——八點多了。

  「你走吧。」他說。

  她沒回答。

  「你陪著我沒有什麼意義。」

  「我根本不是為了陪你,我想再看她一眼。」她的語氣非常生硬,並未轉身。

  「你……從前認識她?」

  「這個問題對你很重要嗎?」

  「也重要,也不重要。」

  「也算認識,也算不認識。」

  他們便都沉默了。

  急救室的門第二次打開,徐淑芳被推出來了。

  他立刻起來,跟在手術車一側走,俯身低聲說:「我會每天都來看你。」

  仰躺著的徐淑芳,將頭扭向了一旁。

  推手術車的護士說:「別跟她講話。」

  急救室內又走出來一個護士,將他從手術車旁推開。

  他抗議道:「我是她丈夫!」

  那個護士連看也不看他一眼,說:「你明天到病房來看她吧。」

  兩個護士將徐淑芳推出了走廊,其中一個隨手關了走廊盡頭那盞燈。

  他呆呆地站立了一會兒,又走回長椅,緩緩坐下。看他那樣子,是打算坐在長椅上過夜了。

  她看了他一眼,也走了。

  醫院大門兩側的燈輝,溫情脈脈地將她那映在雪地上的身影牽引過去,又依依不捨地送出了大門。

  雪,不知何時停了。雪後的夜晚格外寒冷,她打了一陣哆嗦。

  她這時才發現,兩個大衣口袋裡一分錢也沒有。

  只好走回家。她彳亍地在人行道上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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