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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他們走至貼著金色喜字的大雜院門外,前導者站住了,兩個抬花圈者隨著也站住了。

  小汽車終於退出胡同,司機從車內探出頭,喊:「渾小子們,你們他媽的怎麼沒死在北大荒啊?!」他們仿佛沒聽見,兩個抬花圈的看著那個穿黃大衣的,穿黃大衣的仰頭望著門牌號。

  院內比胡同的路面低很多。院門後有一道土崗,起到阻擋雨水灌人院內的堤壩作用。院內人家不少,房子低矮破舊,門戶多而雜亂。院中央搭起了一座席棚,席棚下壘了一台灶。灶口火光熊熊,棚下熱氣騰騰。一個穿件褪了色的藍套頭球衣的小夥子,正從沸鍋中提起一隻雞,不在行地拔雞毛。她從陽臺上看見的那幾個孩子,以觀魔術那種濃厚興趣,在灶旁圍了一圈。那小夥子一手倒提兩隻雞爪子,另一隻手一根一根地往下拔雞毛。好像對付的不是雞,是刺蝟。他手上似乎塗了膠,拔下的每一根雞毛都粘在手上,直往圍裙上抹。拔一根,抹一次,髒圍裙粘滿雞毛。院內彌漫著葷腥味,她一陣噁心。

  新房在院子最裡的一個角落,兩個門鬥擠住一扇傾斜的窄門。

  門上不但貼著金色喜字,兩側還貼著喜聯。上聯:男才女貌天生一對;下聯,親愛和睦地產一雙。橫批:妒極羨煞。

  新房內傳出一陣陣勸酒聲,祝賀聲,劃拳聲。

  她站在陽臺上時對「結婚」兩個字產生的種種神秘而幸福的想像,被眼前所見耳邊所聞抹了一層滑稽色彩。

  女人要結婚,是因為到了不知該將自己怎麼辦才好的年齡——她想起了小周說過的這句話。

  拔雞毛的小夥子快活得像他自己是新郎一樣,一邊拔,一邊念念有詞:「拔蘿蔔,拔蘿蔔,拔呀拔呀拔不動……」逗得孩子們嘻嘻哈哈。

  忽然孩子們都不笑了。

  小夥子感覺到氣氛不對,抬起頭,一時間提著雞怔住,呆呆望著她和他們。

  他們中的一個,穿黃大衣的那一個,上前一步,冷冷地,幾乎是用命令的口吻說:「通告一聲,我們討杯喜酒喝。」

  小夥子的目光已注視在花圈上,聽了對方的話,將還沒對付完的雞放在鍋臺上,問:「這花圈……」

  「關你什麼事?」

  「黃大衣」的口氣仍那麼冷。

  「花圈上寫著我嫂子的名!」小夥子瞪起眼睛來,臉也漲得通紅。

  「原來如此!」

  「黃大衣」冷笑道,「那就把你新嫂子請出來,我有話對她講!」

  「放你媽的屁!」小夥子從鍋臺上操起一把剔骨尖刀,從席棚下躍出,聲色俱厲地說:「你們存心來鬧事的啊!告訴你們,我們郭家兄弟不是好惹的!聰明點,就把花圈扔到院外去,喜酒管夠你們喝!不聰明,咱們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邊說邊晃著刀,預備展開一場惡鬥的樣子。

  她看出來,他有點跛足。

  「黃大衣」謹慎地保持著冷峭的鎮定。

  15

  兩個抬花圈的,見對方手中攥著尖刀,一臉惡色,彼此示意,輕輕放下花圈,同時上前一步,一左一右,護在「黃大衣」身旁。

  「放下刀子!你們之間一定是發生了什麼誤會……」她勸阻小夥子。

  「好哇,還跟來個哭喪的!濺你一身血就有你哭的機會了!……」他用另一隻手兇狠地推開她。她趔趔趄趄倒退數步才站穩。

  「黃大衣」說:「別拿刀嚇唬人。它要渴了,先喝的肯定是你的血!」幾個孩子跑入新房。人們從狹窄傾斜的門內一擁而出。

  這小院頓時被雙方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所籠罩。

  「立偉!……」一個人大步走到小夥子跟前,從他手中奪下刀。

  將他推到了席棚底下。這人的身材,比「黃大衣」高不少,也強壯許多。一團綢布小紅花——新郎的標誌,別在的卡中山裝上兜蓋上。

  新郎朝花圈看了一眼,隨後一一打量三個不速之客,不卑不亢地問:「我們之間肯定沒發生什麼誤會嗎?」

  「黃大衣」緩慢地回答:「肯定。可你也不妨當成一場誤會。」

  雙方的語氣,都那麼平靜,那麼從容,那麼鎮定。甚至可以說,那麼——禮貌。

  新郎又問:「如果我把花圈當禮物收下,你們會感到滿意了嗎?」

  「黃大衣」搖搖頭:「那太難為你了,叫新娘當著我們的面把它燒掉吧。我們今後就再也不會來到這個院子裡了!」新郎猶豫了一會兒,緩緩轉過身去,用目光在賓客中尋找新娘。

  眾多男女賓客醉紅的臉中有一張如紙般蒼白的臉。

  失去了身份的女教導員早已注意到,並早已認出:她是當年自己那個營的戰士徐淑芳。

  新娘卻根本沒注意到她。

  新娘的目光牢牢盯在「黃大衣」臉上。

  凝固的目光。

  「黃大衣」的咬肌明顯地凸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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