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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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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由惱火而發狠了。她向前輕輕滑動步子,移到樓外陽臺的一根水泥柱子旁,雙手扶著它,踏下一級臺階,高甩起一條腿,使勁朝臺階的堅硬棱角踢去。 幾乎沒有發出什麼聲音,那只靴子的高跟就掉了下來。 他媽的樣子貨! 她甩起另一條腿,照樣又是一腳踢去,第二隻靴子的高跟也遭到了同樣下常她覺得自己頓時矮了一截,同時獲得了一種腳踏實地的安穩感。 她想:這種感覺就對勁了。一瘸一拐地跑出院子,繞過高牆,向那條胡同跑去。 跑入胡同,見司機正站在車旁,對那一組送花圈的「雕塑」指手畫腳,斥駡不休。 一組「雕塑」巋然不動。 待司機罵夠了,「雕塑」之一才動了起來。動的是穿破舊黃大衣的那一個。 他的身體緩緩向右側轉,同時緩緩抬起一隻手臂,然後猛地轉正身體,向司機當胸一拳。 仿佛一組分解動作,司機的上半截身子躺倒在車頭上。 兩個抬花圈的,仍抬著花圈,仍一動也不動。好像他們果真就不是人,確是雕塑。 司機也是個小夥子,當然不甘吃虧,轉眼就撲了上去。 兩個抬花圈的,同時後退一步,分明是怕被兩個打架的撞壞了花圈。他們立刻又變成了「雕塑」,無動於衷地冷眼旁觀他們的夥伴和司機打。 「住手!」她喊一聲,跑到了他們跟前。 14 穿黃大衣的首先住手了,因為司機已仰面朝天倒在雪地上。 她對他訓斥:「人給車讓路,這是起碼的交通規則,你們也太橫行霸道了!」他乜斜了她一眼,對她的話毫無反應,又用冰冷的目光虎視眈眈地鉗著司機。 他雖然比司機矮半頭,但從他的臉上,從他的眼睛裡,從他整個人身上充分顯示出來的那種令人感到十分可畏的,預備痛痛快快大打出手,藉以發洩胸中什麼鬱積仇恨的氣勢,顯然對司機產生了比鐵拳更疹人的威懾。 兩個抬花圈的,始終一動不動,一聲不吭,但那種冷峭的沉默更加顯得咄咄逼人。他們那種沉默意味著嚴厲的無聲警告:識趣點,要是惹得我們放下了花圈,那可就有你的好果子吃了!司機爬起,膽怯地看了他們一眼,恨恨地說:「老子惹不起你們,躲得起你們!我忘不了你們的,後會有期!……」穿黃大衣的又向司機跨近一步。 她插身於二人之間,大聲道:「你太野蠻了!」司機慌忙鑽人車,將車向後倒去。 穿黃大衣的微微眯起眼睛,不屑一顧的目光從她臉上掃過。 她這時才發現,花圈的一條挽聯上寫的是:兵團戰友徐淑芳千古。另一條上寫的是:兵團戰友王志松哀挽。 她的眼睛不禁瞪大了。 徐淑芳?……這個名字有些熟啊!對了!她想起來了,在她那個營,五連飼養班,有一個本市的女知青,名字就叫徐淑芳。一年半以前,那個徐淑芳頂替她男朋友的返城手續返城,團裡認為這是違反原則的,不批。是她多次向團裡打報告,多次親自到團裡各方面疏通,好不容易才為徐淑芳拿到了准遷證。 記得當她將准遷證交給徐淑芳時,徐淑芳哭了,對她說:「教導員,你是營幹部中最好的好人,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徐淑芳的眼淚,徐淑芳的話,當時曾使她這位教導員受了多大的感動啊!「好幹部」,這樣的話她已經聽膩了。但是「好人」兩個字,卻是她生平第一次當面獲得的評語。她甚至認為,「好人」兩個字是包容一切內涵的,對世界上所有人都不例外的最高評語。 徐淑芳還對她說:「教導員,我返城後一定經常寫信向您彙報我在城市的工作和生活情況,不管我的處境怎樣,任何情況下,我都絕不會丟咱們北大荒知識青年的臉!……」這些話,她今天回想起來,心中別有一番滋味。 徐淑芳後來卻一封信也沒有給她寫過。 是重名?還是同一個人? 她不由得指著花圈向他們問道:「這個徐淑芳,是三師二團七營五連飼養班的知識青年嗎?……」他們,默默地,從頭到腳,從腳到頭地審視著她,不回答她的問話。 她覺得他們都很面熟,難道都是她那個營的戰士?他們對她的冷漠使她簡直無法忍受。她暗想:如果我穿的不是呢大衣,不是棕色皮靴,而是棉兵團服,大頭鞋,他們怎麼會用這樣一種目光瞧著我?幸虧靴子的高跟被踢掉了,否則我將會在他們面前感到無地自容的。 「我……我也是從北大荒返城的知識青年……」她幾乎是懷著無比羞愧的心情,向他們聲明。她本還想說一句:「我是二團七營教導員。」但話到舌尖,又卷回去了。她明白,這樣的身份,在這種情形之下,也許不講更為明智。 他們的臉上,除了無動於衷的冷漠表情之外,又呈現出了毫不掩飾的輕蔑。 她的聲明並未起到她所希望起到的作用,並未能將她自己向他們那一方推近,也並未能將他們向自己這一方拉攏,反而在他們身上產生了相反的作用。他們仿佛視她為一個多年前就早已通過某種不正當的,甚至是不光彩的,可恥的手段達到了返城目的,如今在城市如魚得水,混得非常得意的女知青了。她知道某些女知青當年為了達到返城目的付出的都是什麼。她也知道知識青年們把她們稱作什麼——「乘海盜船返城的姑娘」,浪漫而具有驚險意味的說法,它的副標題是——出賣肉體。 她真想對他們大喊:「我不是!我毫無魅力,難道你們眼睛瞎了?!……」她承受不住他們的目光,轉身朝汽車看去。胡同太窄,參差不齊的院落使它更加窄。小汽車像一隻倒行的蝸牛,速度非常之慢,還沒有退出十米遠。 「教導員同志,請您也讓開路!」 穿破舊黃大衣,打了司機的那一個,粗野地瞪著她,用冷冰冰的口吻說出禮貌之至的話。潛臺詞是——好狗不擋道!果然是七營的戰士!也許和徐淑芳是一個連隊的吧?她怎麼死了呢?可憐的徐淑芳!而他們竟敢如此輕蔑幾天前還是他們教導員的自己!如果是在北大荒,她一定要讓他們明白,褻瀆教導員的尊嚴該受什麼懲罰!然而她默默地讓開了路——歷史在今天改變了她和他們之間的關係。此刻她只不過是一個擋住了他們去路的女人罷了!他們撇下她,一前二後,呈三角形隊列,又踏著無聲的哀樂行進。 他們步行的速度要比汽車倒退的速度快,當他們與汽車之間的距離由十米縮短至二米左右時,他們不再超越這個距離了。 小汽車被他們一尺尺逼退著。 她跟在他們身後走,好像變成了這個隊列的一員。 車輪碾過那朵凍在路面的紅花,將它碾扁了,碾髒了。他們的腳,一雙穿大頭鞋,兩雙穿棉膠鞋的腳,也從它身上踏過。她懷著憐憫看了它一眼。在她眼中,它仿佛剛才還具有生命,而現在已經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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