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雪城 | 上頁 下頁
二一


  一個二十九歲的一無專長的其貌不揚的老姑娘,究竟適合做什麼工作呢?弟弟那種種願望,她都不敢妄想。當工人?從當學徒工開始?那的確很可悲。當什麼機關或部門的政工幹部,倒是她的本行。可生產建設兵團的教導員做知識青年政治思想工作的經驗,就算她頗具這方面的經驗,又有多少適用於城市呢?當老師?她自信還行,但也只能當小學老師。中學生她是教不了的。

  她有自知之明——初中三年的一切課程,她幾乎忘得一乾二淨。

  當售貨員?公共汽車售票員?她無法忍受這樣的下常縱然她自甘忍受,可想而知,家人也無法忍受。首先是母親就必定無法忍受。

  她覺得自己好像成了沒有希望推銷出去的廢品。

  她看了一下手錶,十二點半了。突然極想離開房間到外面走走,便一下子坐了起來。

  返城第一天,飯前洗完澡,穿著家裡預先替她買的一件嶄新浴衣走出浴室,她就再也沒有見過她穿回來的那身衣服。它們永遠地被從她的生活中「掃地出門」了。

  她現在穿的這身衣服,從裡至外,都是母親預先為她買的。

  她剛要下床,一眼發現床頭櫃上放著一雙嶄新的、樣式美觀的、高跟的棕色靴子。靴下壓著一頁紙。她拿起靴子,看那頁紙,見上面寫著這樣幾行字:姐,這雙靴子是我給你買的。我知道你不喜歡棕色,但我猶豫再三,還是給你買了一雙棕色的,沒買黑色的,因為黑色也許會使你聯想到北大荒的土地。我希望你永遠忘掉北大荒,永遠不再聯想到那個地方……看著那幾行字,她又發起呆來。

  棕色的,高跟的,活見鬼!她想,她穿上這雙靴子一定會顯得滑稽可笑。

  她穿著襪子下了床,彎腰往床底下瞧。她要尋找到她穿回來的那雙大頭鞋。

  她記得她穿回來的那身衣服被「掃地出門」後,放在床底下的大頭鞋還在,沒被發現,可是現在它不見了。是什麼時候被發現,被「掃地出門」的,她不知道。

  這個家是那麼乾淨,母親不允許任何有礙觀瞻的東西存在。

  她又緩緩坐在床上了,茫然地瞧著那雙靴子。

  棕色的……高跟的……活見鬼!

  那雙靴子像兩隻松鼠睥睨著她。

  她恨不得將它們撕碎!

  在這個家裡,在她身上,任何從北大荒帶回來的東西都沒有了。母親和妹妹仿佛是在幫助一個獲釋的囚徒斬斷與監牢有關的一切聯想。

  又一次「脫胎換骨」麼?

  她覺得生活真他媽的荒謬!

  十一年前,她按照生活對她的要求,去「脫胎換骨」。

  十一年後,又得再來一次!

  「脫胎換骨」就那麼好玩麼?讓覺得無所謂的人試試看!可是那兩隻「松鼠」和她穿回來的那雙大頭鞋相比,又是那麼美觀,那麼高雅,仿佛具有某種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吸引她欣賞它們,誘惑她穿上它們。只有女性某些時候才會對一雙鞋產生那樣一種被吸引被誘惑的心理。她使勁踢腿,將穿在腳上的兩隻紫絨拖鞋甩到壁爐前一隻,門口一隻。然而拿起一隻靴子,對它懷有股報復般的仇恨,向後仰著身子,用力往腳上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卻無奈穿不到腳上去。她將靴子咚地一聲摔在地上,才發現靴腰上是有拉鎖的。

  毫不費力地穿到腳上,很合腳,不大不小,不肥不瘦。在房間裡小心翼翼地走了幾個來回,說不出是種什麼體驗,自我感覺並不良好,覺得變成了一個小腳老太婆似的。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穿高跟皮鞋。

  皮鞋她是穿過不少雙的。上幼兒園的時候穿過皮鞋,上小學的時候穿過皮鞋,上中學的時候也穿過皮鞋。從前媽媽總是要使自己女兒的穿著與一位市長女兒的身份相稱。記得她在中學第一次穿上一雙黑色的樣式很普通的皮鞋時,引起班裡不少女同學的羡慕,甚至是嫉妒。剛剛經歷了三年自然災害,六十年代初的中學生們,他們的穿著和現在的中學生相比,是多麼的寒酸啊!她仿佛站在兩個高高的支點上,失去了穿著大頭鞋那種腳踏實地的感覺。

  她邁著小腳老太婆那種步子,一扭一拐地走到立櫃前。每走一步,都要不由自主地擺動雙臂調整身體平衡。

  棕色的……高跟的……他媽的!

  她站在壁櫥的穿衣鏡前,端詳著自己,像面對一個陌生的女子一樣,竟有些不敢自認。

  這個穿著一件金黃色的高領毛衣(倩倩送給她的)、熨線筆直呢子褲的形象,就是我麼?還有這雙棕色的、高跟的皮靴!這哪裡是我呢!她又往鏡前邁了一小步,更細心地觀察鏡子裡的形象,要判斷出鏡子裡那個形象究竟是不是自己似的。由於心境從來沒有像這幾天中這麼散淡安寧過,由於從來沒有接連這麼多天足足地睡過懶覺,由於每天可以用溫水洗臉,由於可以不怕被人議論地往臉上擦高級的護膚霜,她的臉上被北大荒冬季的寒風和夏季的炎日所吹曬皺了的表皮,好像褪去了。臉變得白皙了些,也容光煥發了些,雙唇也似乎變得紅潤了些。

  我也許並不像我自己認為的那麼不好看吧?她自我安慰地想。

  生產建設兵團教導員那種嚴肅的,隨時準備批評什麼人和事,隨時準備進行思想教育的職業性的氣質,如今在她身上是半點也看不出來了。

  看得出來的只是她內心的散淡,神態的慵懶,目光的悵然若失和迷惘。

  她不知道,究竟哪一個形象,更是她自己的廬山真面目;哪一個形象,更符合自己,更對頭一點。

  她已習慣了那個身為女教導員的自我,儘管這個自我折磨過她,但畢竟是她習慣了的。她有點不甘於承認鏡子裡那個形象就是自己,有點排斥鏡子裡那個自我,就像蝸牛不願縮進陌生的軀殼一樣。

  12

  她心情複雜地轉過身,離開鏡子,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到窗前。

  外面在下雪。

  雪,城市的雪,歲末的雪,在她心中喚起了一股溫柔。

  妹妹唯恐黑色會使她聯想起北大荒的土地。

  而這白色競也促成萬里翩思!

  這是瑞雪啊!瑞雪兆豐年。離開北大荒的時候,那裡只下過一場小雪。但願那裡也開始下大雪了……她從衣架上取下件呢大衣披著,輕輕推開落地窗,邁著多少掌握了一點技巧的步子走到陽臺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