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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雪花很大,潔白而蓬鬆,飄飄漫漫地,悄無聲息地下著。陽臺扶欄上,積了十幾公分厚的雪。她攥了一把,覺得手心一陣沁人心肺的冰涼。

  這一九七九年最後的一場大雪,下得那麼從容,那麼繾綣。從陽臺上,可以看到那些低矮的屋頂,被雪覆蓋得潔白。陽臺左側,有一棵大樹,樹冠齊陽臺高。

  雪花在樹枝上繡掛得厚重了,便悄然墜地,像無數緊緊擁抱在一起的小生靈,不能共存,但願同死,連歎息也不發出。

  飄漫的雪花阻擋了她的視線,使稍遠一點的市容變得非常虛幻。她的目光聚視在一個固定的方向,穿透雪幔,矚望朦朧的天際。

  幾天來,她第一次走出房間,直接呼吸到室外的空氣。空氣仿佛被大雪過濾了,淨化了,那麼新鮮,那麼清冽,驅除了籠罩在她內心裡的慵懶,使她精神為之一爽。

  她用奇異的目光觀看周圍的環境。這是一個幽深而寧寂的大院,兩米多高的水泥圍牆上佈滿玻璃刺。在她家的這幢小樓左側,是車庫,右側是勤雜人員住的一排磚房。鋪雪的甬路上,除了兩行被雪掩蓋的車轍,再沒有任何痕跡。甬路兩旁,是剪修齊整的柏樹女牆。銀白壓著蒼翠,使人賞心悅目。附近沒有繁華的馬路,聽不到車輛過往之聲和嘈雜的市聲。高牆外,是一條僻靜的小胡同,一個人影也沒有。

  她家原先並不住在這裡,是在她返城前不久才搬來的。她對這個地方既感到陌生又感到新奇,總的印象很不壞。這裡像所療養院,她覺得自己的身心都很需要在這麼一種良好的環境裡進行療養。本市的二十幾萬返城知識青年中,全部從北大荒返城的四十幾萬知識青年中,除她而外,誰能如此得天獨厚?這麼一想,她又不得不承認自己真是幸運!這兒離江邊不遠。她可以望到冰封的松花江,望到江橋和防洪紀念塔的塔頂。

  一列火車正鳴叫著從江橋上通過,車頭噴吐的煙霧,被漫天飛舞的大雪按捺著,不能上升,也難消散,經久地繚繞在橋欄之間。防洪紀念塔孤立地傲矗於一切建築物之上,像一根熄滅了的大蠟燭。幾隻鴿子,繞著塔端盤旋。鴿哨聲時而悠遠時而貼近,雖然單調,卻很悅耳,撩人思緒。

  他們都在哪兒呢?她忽然想:城市真是強大,吞沒二十幾萬返城知識青年,如同巨鯨吞沒海面的泡沫一樣!他們可能正在許多不同的屋頂下,像她一樣,平息著返城後最初幾天內的種種激動心情。北大荒有北大荒的嚴峻性,城市有城市的嚴峻性啊!很難說哪一種嚴峻性小些。她和他們,這一代人命中註定了,要從一種嚴峻的現實,進入另一種嚴峻的現實。而接著面臨的,仍是現實的嚴峻性。

  上山下鄉——返城待業。

  席佛西斯的石頭。

  這一代人又滾到了高山下。

  她真想大喊一聲:「緊急集合!……」並且想像著,隨自己一聲高喊,會不會從那些大街小巷和胡同中,從那些樓房,那些院落,那些棚戶住宅區,奔湧出一批批兵團戰士,集結在她所佇立的這幢樓的陽臺下,像在北大荒一樣,聽從她聲音洪亮地頒發命令?……但她並沒有喊。她明白,這種衝動是可笑的,這種想像是荒唐的。兵團不存在了。營不存在了。教導員也不存在了。好比一台車床,由於所謂機械疲勞而突然解體了,其中的一個部件,即使是很主要的一個部件,便也喪失了存在價值一樣。

  北大荒今後需要的,將是具有豐富農業生產經驗的實業者。而在北大荒的十一年中,生活並未能夠使她成為這樣一個人。作為一名教導員,她心中那種隱隱的,仿佛有什麼對不起北大荒的內疚,無疑比一般返城知識青年更深些。然而她並不因自己離開了北大荒感到後悔,正如那些留下的人,經過嚴肅的思考決定留下一樣,她也是經過嚴肅的思考才決定離開的。一個人,在喪失了存在價值的地方,是很難短時期內重新尋找到真正有意義的位置的。

  她忍受不了這個。

  但自己在城市中的位置又究竟是哪兒呢?席佛西斯的石頭。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塊,這種思想像惡毒的小人一樣對她進行著嘲笑……她摸了一下衣兜,很想吸一支煙。在北大荒,她學會了吸煙。

  但搭上返城列車之後,她就暗暗發誓,回到城市,絕不再吸一口煙。

  一個其貌不揚的老姑娘,還吸煙的話,可能更加使城市難以容忍!卻多麼想吸一支煙,哪怕只吸幾口。

  一隻大膽的麻雀不知何時落在陽臺扶欄上,縮著頸子,歪著頭,放肆地瞅著她。

  從背後傳來一陣旋律優美的音樂,是從弟弟的房間裡傳出來的,想必弟弟和倩倩一道從外面回來了。

  突然響起一陣鞭炮聲。她覓聲望去,見高牆外的一個大雜院門口,有個老頭用竹竿挑著一掛燃爆的鞭炮。幾個孩子圍住老頭,饒有興趣地觀望。她這才發現,那大雜院的對開院門上,貼著兩個金色的雙喜字。

  一輛黑色的、漆光多處剝落的小汽車,戴花披彩,像一隻童話中的瓢蟲,從街上笨拙地拐入胡同,緩緩行駛。

  汽車在貼有喜字的大雜院門口停住,從院裡湧出一群男女,其中一個打開車門,請出身著西服的新娘子來。於是兩個手捧點心盒的小女孩就從盒裡抓出一把把彩紙屑,向新娘子劈頭蓋臉亂拋亂撒,一時間滿空散紫翻紅,碎瓣飛舞。

  人們亂亂哄哄熱熱鬧鬧地簇擁著新娘子進院去了,只將司機和他的車撇在院外。司機厭煩地拂去身上的細碎紙屑,從車頭上一把扯下紅花彩條,毫不惋惜地扔在地上,鑽進汽車,開車走了。

  她忽然想到,就要過新年了。這個日子,是個結婚的好日子。

  新婚燕爾加上新年快樂,那將會是一種什麼體驗什麼心境呢?但願自己也能選擇一個好日子結婚……這個想法使她不禁苦澀地笑了一下。

  她閉上眼睛,一動不動地站立著,默默地數著一二三四……想用這種自我催眠的辦法,擺脫有關結婚的系列念頭,卻不能夠。這念頭像一隻蜜蜂或蝴蝶,一嗅到思想花朵的芬芳,就圍繞著不肯飛去了。她只有聽憑欲望的風箏,將自己升上幻覺的高空。她心馳神往,仿佛自己悠悠地飄下了陽臺,飄人了那個門上貼著金色喜字的大雜院。

  她恍然覺得自己變成了那個新娘。而新郎是誰呢?怎麼會是他呢?怎麼會是那個北京小夥子王亞軍呢?……那是她當上教導員不久的事,全營連以上幹部在於訓隊集訓期間,她任集訓隊隊長,五連副連長王亞軍任集訓隊副隊長。他和她互相配合得很好,他很尊重她。她生了幾天病,他徒步來回走了一百多裡,回連隊為她取了兩袋北京寄的麥乳精。

  集訓結束後,他單獨找到她,對她說:「教導員,配合你工作這一個月裡,我增加了不少工作經驗和組織能力,現在就要分手了。

  我想和你談談,一塊兒往山下走走好麼?……「她以異常莊重的表情瞧著他,似乎對他的話進行了一番很嚴肅的思考,才點了一下頭。她本願放下一位女教導員的不苟言笑的架子,卻放不下來。她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自己那張臉當時在他看來是多麼呆板多麼冷峭。

  她和他肩並肩沿著雪徑信步走下山,走入了一片柞樹林。說不清是他引導著她走到了那裡,還是她引導著他走到了那裡。柞樹枝扯住了她的頭巾,她差點摔倒,他急忙扶住了她。仿佛在那一時刻,他們才同時發覺走入了林中。他們離幹訓隊的營房已經很遠很遠了,他們互相看了一眼,神態都有些不自然起來。

  女教導員和一位年輕的副連長,避開人們,來到柞樹林中,若被誰發現了,會怎麼想怎麼說呢?柞樹林顯然不是談工作的最好地方。當時她忽然想起了中學時代班裡幾個男同學編的下流的順口溜:「一男一女,走在一起,旁邊無人,鑽進樹林……」

  「我們到公路上去吧!」她急促地說了一句,就撇下他,大步匆匆地朝林外走。走到公路上後,她四周嘹望,並沒發現一個人影,怦怦跳動的心才漸漸安定。

  他低著頭,一聲不響地跟到公路上來了。他站在她對面,默默地注視著她。

  他的胸膛在黃棉襖下起伏著,他的目光是火熱的。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她要求自己低下了頭去。

  她感覺到他向自己伸出了一隻手,猛地抬起頭,後退了一步,聲色俱厲地說:「不許這樣!」他卻只不過是從她的頭巾上摘下了一片枯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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