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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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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倒是小周對她似乎比從前親近了些。而小孫因為小周對她的態度如此,也不再視她為需要提防的人了。 只有幾位營黨委委員們表示過一點奇怪。他們奇怪的僅僅是營長為什麼不穿上教導員為他織的那件毛衣?不合身?她和營長的話,對某些重要問題的意見,在營黨委委員們中間,仍具有決定性的,互相補充的威信。 在各種工作會議或營黨委會議上,營長還是常說那句話:「讓教導員決定吧,她也代表我!」在評選究竟誰有資格獲得某種榮譽的時候,營長還是像從前那樣,用無私的口吻說:「我看就是小姚吧,她原則性強,組織能力強,工作責任心強,又是連續三年的標兵……」說時,還是像從前那樣,連看也不看她。 營黨委委員們,營機關的所有人們,對此依然如從前一般毫無疑義,心悅誠服。 但營長的這些話,在她聽來,已不能像從前那樣激起她心裡由衷的感恩圖報的迴響了,她似乎覺得這些話是受了污染的,隱裹著心照不宣的肮髒內涵。 這是負著罪過感的靈魂對心理的反潰 她明知自己非常不應該那樣去領會營長的那些話,不應該對自己對營長這麼無情這麼嚴厲地進行並不公正的審判,不應該將自己也將營長的人格否定得那麼徹底。 然而沉重的罪過感以及由此造成的一系列的連鎖反應的自裁意識,在她心靈中擴散,糜爛,腐蝕,形成一環又一環的痛苦鏈條,緊緊地箍在她身上,無法掙脫。 當沒有第三者的時候,她和營長不能夠再用正常的語調說一句話,不能夠彼此迎視一眼。仿佛兩個人的內心裡都蟄伏著一個魔鬼。不是她逃開了,便是他逃開了。 天天讀,政治學習,傳達文件,還是由她主持的事。 腐化、墮落、敗壞、醜惡行為、不良意識、生活作風、道德品質、靈魂、世界觀、自己割自己的尾巴,偽裝是不能持久的等等,等等。 這些像《聖經》上的戒條一樣,充斥語錄本中,思想教育材料中和文件中的詞句,使她口讀著,心顫著。這些詞句,這種對人的靈魂進行消毒的形式,是她以前所習慣的,讀起來朗朗上口的,視為神聖職責的。而現在,卻變成了一遍又一遍往她靈魂上刷的鏹水。每天的這種時候,她都覺得自己仿佛是被捆綁起來扔進了鏹水池。 那是她每天都要經受折磨的時候,那是她每天最難度過的時候。 度過後,常常是一頭冷汗。 然而在別人聽來,教導員的聲音仍像從前一樣,咬字清晰,發音標準,鏗鏗然具有警告的力量。職務的訓練,使她成為全營讀語錄,讀材料,讀文件最適合的人。 她心中暗暗開始詛咒這永無休止的種種宗教式的壓迫人靈魂的形式了。 因為在這種形式中真正感到靈魂受壓迫受踐踏的是她自己,而不是別人。別人可以將頭低下去偷偷打盹,可以剪指甲,可以用筆在破紙片上亂塗亂畫,可以摳鼻孑L,可以抓耳撓腮,可以胡思亂想……會過去的,就會過去的,這一切都會過去的,總會過去的……她只有如此撫慰自己。 她變了,憔悴了,常常發怔發癡。 一天,她獨自沉思地坐在辦公室裡,營長走了進來。 她知道是他走了進來。她沒動,沒看他。 他從頭上扯下皮帽子,語無倫次地,絕望之極地說:「我受不了啦!我再也不能忍下去啦!共產黨員……明人不做暗事……雖然我們沒有……那個……但是想……那個的念頭……就是犯了作風錯誤!我檔案中沒有過任何污點,可是這污點在我心上了!……共產黨員對党的一顆紅心啊,從此就有污點了啊! 我要在營黨委會上主動坦白交待自己的嚴重錯誤,我要把我的……醜惡靈魂徹底暴露在大家面前!我……我不是人!我甘心情願接受大家的批判!我要請求給我黨紀處分!我……我不配當營長!……他媽的我……共產黨員對党的一顆紅心……他媽的好端端地糟蹋了啊!……「這山東漢子痛不欲生,由於話說得太急,滿嘴吐出白沫,像一隻螃蟹。他一邊說一邊撕扯自己的領口,一顆扣子蹦飛了。他那樣子仿佛神經有點錯亂了,有點讓人感到可怕也有點讓人感到可憐。 她慢慢站起,朝窗外瞥了一眼,猛地轉過身,低聲然而恨恨地說:「別嚷叫!你忍受不了啦?你怎麼就不問問我還能不能忍受?……」他半張著嘴,瞠目瞪著她。 她又一字一句地說:「忍受不了,也得忍受!」他呆住了。他那粗壯的脖子青筋暴起,他那突出的喉結上下一動,口中咕嚕有聲,像把什麼要湧出口的東西艱難地咽了下去。 她想:如果你心中真有個鬼,你就咬緊牙關,把它憋死在你心裡!別讓它鑽出來嚇你自己也嚇別人!「你要是敢交待半句,我就自殺!」她的話每一個字都說得冷冰冰涼嗖嗖的。 她不是在威脅他,她心裡就是這麼想的,而且也肯定會這麼做。 他呆呆地望著她。 他漸漸低下頭去,漸漸地轉過他那高大魁梧的身體,無聲地推開門,無聲地走出去了。 她仍呆呆地靠著桌子站立,凝視著他摔在炕上的狗皮帽子,許久許久一動不動。 狗皮帽子仿佛變成了一條狗蜷在炕上。 人竟是多麼自私啊! 自私的是我還是他呢? 她第一次像今天這樣惡狠狠地對待自己的入黨介紹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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