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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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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裡還亮著燈。 她知道小周也不在裡邊。宿舍肯定還那樣寂寞,那樣冷清。 她背靠著門,坐在門坎上,呆呆地凝望著她的足跡。 她覺得她的心靈上也留下了一行足跡,深深的,將永遠存在。 不可能被什麼覆蓋,不可能被什麼清除。 那一行雪地上的足跡在她眼中變成了紅色的,染紅它的是她心裡的血。 你滿足了嗎? 你滿足了吧! 她對她的靈魂說,充滿了輕蔑。 靈魂一聲不吭。 6 教導員的自尊開始嚴厲審判一個女人的空虛。 靈魂罪過深重地緘默著。 我要獲得的並不是剛才發生過的那件事。不,不是!「簡」,「簡」,只有你才能理解我!只有你才能替我作證!只有你才能替我辯護!可你是不存在的……她的淚水刷刷地往下淌。 羞恥感,這面別人看不見的鏡子,逼照著她的臉。 她在這面鏡子裡瞧見一座殿堂像小孩子搭的積木一樣坍塌了。每一塊都變成「人格」兩個字,斷裂著,重疊著,堆壓著,如一座墳。 她雙手捧起一捧雪,捂住了臉。 雪化了。又捧起一捧…… 小周明天就會將這件事傳遍全營的,會非常神秘地將今晚親眼所見的情形講給別人聽的。 那我就完了。 營長也完了。 我和他從前的一切正常的關係都將被蒙上可恥的墮落的色彩。 一種拯救自己的本能仿佛從極遙遠的什麼地方將她的理智呼喚回來了,按捺住它並迫使它擔負起拯救自己也拯救另一個人的責任。 又一起惡毒地誹謗教導員的謠言?! 徹底否認這件事?! 我今晚根本沒到過營長家?! 無中生有?! 用兩個領導者的牢固威信加在一起作為有力武器進行回擊?!但願雪下得更大更快更厚,馬上覆蓋掉我留下的那一行足跡。 在它還沒有被任何人發現之前。 但願明天早晨在宿舍和營長家之間,白茫茫一片大地好乾淨!可如果我得救了,小周將落到什麼下場?欺騙得了別人,能欺騙得了自己嗎?心靈上的那一行足跡是大雪無法覆蓋也無法掩埋的啊!他也絕不會與自己訂攻守同盟!他不是那種人!自己這些念頭,絕不會也在他的頭腦中產生!卑鄙!卑鄙!!卑鄙啊!!!這一連串的念頭卑鄙得太可怕了!她的靈魂被自己這一連串念頭嚇得瑟瑟發抖!不!不!!不!!!……她竟失聲叫嚷出了一個「不」字。 她下意識地用一隻手背堵住了嘴。 不…… 她想。那樣做了我不但不能使自己獲得拯救,反而會墮落到自己和別人都無法再拯救的地獄中去!既然已經發生了,就讓一切形式的審判對我開庭吧!「簡」,你要給我勇氣啊!她又捧起了一捧雪,塞進口中。 可恥!墮落!荒唐!毫無意義的一時的衝動!……既然已經發生了,就承擔吧!後悔已晚了就絕不要後悔!她決定對自己進行冷酷無情的挑戰!將會是一敗塗地的挑戰……「教導員……」她猛抬頭,小周不知何時出現在面前。 她緩緩站了起來,手中還攥著一把雪。 小周問:「教導員,你怎麼不進屋?」月輝下,對方的眼睛異常明亮。 「我……屋裡太悶了……」她喃喃地說。 她的視線不禁從對方的肩頭望過去:雪地上,另一行腳印從公路的方向插過來,與她自己的那一行腳印並行至此。 但願這是一場夢。 她心裡還這麼想。為了掩飾內心的慌亂,她儘量用一種正常的語調問:「管理員的愛人送往醫院了嗎?」 「已經送去了。營長也跟去了……」小周低聲回答。 她沒從小周的聲音中聽出什麼特殊的意味。 她的心多少安定了一點。 她又說:「替我想著點,明天給營長家送一隻燈泡。」 小周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她進一步說:「我正在營長家和他談冬季幹部集訓的事,燈忽然就滅了,接著你就來找營長……」小周用更低的聲音說:「教導員,這還用解釋嗎……」沉默的一方是她自己了。 這是比對方虛偽的沉默。 但她只有沉默——因為對方的話把她「將」死了。 幸虧對方很快就使她從尷尬之中掙扎出來了。 「教導員,多冷啊,咱們進屋去吧!」小周微微笑了一下,推開了門。 進屋後,小周說:「嘿,屋裡也這麼冷!」她說:「我沒想到你今天晚上還會趕回來。」 小周說:「那你自己就不怕睡涼炕啦?」她說:「我自己無所謂。」 小周說:「傻瓜才會像你一樣!你睡涼炕的次數還少嗎?得什麼婦女病再後悔就晚了!」說完,便蹲下身去,掄起斧頭劈柴。 她望著這個一向對自己恭而不敬、順而不近的北京姑娘,心頭倏地滾過一陣熱浪。 她趕緊生火燒炕…… 直至熄燈後,兩人再沒說什麼話。 她穿著毛衣躺下了。 想到自己被扯斷了帶的乳罩,她不敢當著小周的面脫下毛衣。 她徹夜失眠,然而她不敢輾轉。她幾乎一動不動地仰躺了一夜,瞪大眼睛望著屋頂……一天,兩天,三天過去了-……一個星期,兩個星期,三個星期過去了……什麼也沒發生。 任何輕波微漣也沒有。 好像那件事根本就是她做的一個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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