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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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污點,錯誤……這兩個詞就能說明那件事嗎?人啊人,你為什麼在不折磨別人也不被別人所折磨時,還要自己折磨自己,自己虐待自己呢?難道人有靈魂就是為了虐人或自虐的嗎?她突然伏在桌子上痛哭起來。 「教導員你哭什麼?……」 「教導員你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啊?……」她想止住哭聲,拭去眼淚,裝出沒事的樣子,可已經來不及了。 走進來的是小周和小孫。她們站在門口遲疑了片刻,便同時走到她身邊,左邊一個,右邊一個,兩個人的兩隻手輕按在她肩上,俯下身關切地詢問她。 「沒什麼……我……心裡突然有點煩……」她窘迫地說。第一次被人發現在哭,她真覺得無地自容。 小孫不安地說:「教導員,我倆以前對你……太不親近了,你可別往心裡去啊!……」她觸摸了一下小孫按在自己肩頭上的那只手,苦笑著說:「別這麼想,是個人都有心煩的時候,女人心煩了就愛哭,我也是個女人啊!……」小孫真摯地說:「教導員,我可是第一次聽你說這種話呀!你心裡有什麼煩惱的事兒,就不能放下教導員的架子對我倆說說嗎?我倆今後也不對你保密,也會對你說的!……」比她小四歲的電話員小孫,是個性格活潑的上海姑娘,不過有時善良得過於可愛。 她微微地搖了搖頭。 不能說,傻姑娘!不能對你說,也不能對任何人說,我永遠都不會說啊!那不是一般的煩惱憂傷,那是個魔鬼!它會嚇壞了你,我要把它憋死在我自己心裡!小周到底比小孫大兩歲,懂事些。她說:「別纏著教導員了,你這不是在給人添煩?……」說罷,拉著小孫朝外走,走到門口又扭回頭說:「教導員,中午我們替你把飯打回來!」兩個姑娘走出去之後,她立刻站起來,從兜裡掏出手絹在水盆裡洗了幾下,慌慌地擦自己的臉……三天后,各連的伐木隊都集合到營裡了。原定是由一位副營長帶隊進山的,可營長非要去不可。誰也拗不過他,只好由他。 8 他當天就帶隊離開了營部,沒跟誰告別,只是將一些未安排妥的工作寫在紙上,讓人轉給了她……伐木隊一鑽進深山老林,就三四個月不出來。 她將營長留下的那頁紙壓在玻璃板底下,常呆呆地瞧著它,心想:你逃避誰呢?逃避什麼呢?男人,男人,你比女人還懦弱!……副營長樂得有人頂替自己進山,便請了探親假,趕回吉林老家與老婆孩子過團圓年去了。 全營的工作都落在她一個人肩上了。 她默默地處理著各連隊彙報上來的種種問題,調解某連隊領導班子內部的矛盾,促進連隊與連隊之間的團結,視察全營的機務檢修工作,瞭解知識青年的思想狀況,作計劃生育的動員報告……她的工作能力從來沒有得到過那麼充分的發揮。 不久,團裡又指示三營抽出六百名強壯勞力參加全團興修水利大會戰。她又理所當然地成了水利大軍第三支隊總指揮。營機關的工作人員也幾乎全都編入了支隊,只留下了電話員小孫看守轉插台,接電話;管理員開介紹信,蓋圖章。 六百人住在工地上臨時搭起的簡陋工棚和破棉帳篷裡。要在兩山之間壘起一道石壩,還要炸平兩座山坡,修建起幾十米深的水庫庫底。六百人都將自己最破最髒的衣服從連隊穿來了,像一批苦役犯。六百人的勞動態度雖然說不上熱情高漲,但起碼可以說是非常自覺的。因為他們都是各個連隊的党團員,而且他們經過動員後相信了,這絕不再是馬歇爾計劃。 水庫設計圖紙不是團裡的某位領導一時興之所至,異想天開的結果,而是從省農學院請來的幾位教授實地勘察後認真繪製的。只要汗不白流,力氣不白出,人們也就不發什麼牢騷和怨言。那是精神很容易將人變成物質,而物質又很廉價的時代。一面錦旗可以使一個班、一個排、一個連、一個營,甚至一個團一個師的人們忘記他們是人而非勞動機械……工地上每天爆炸聲不斷,巨石源源地從山坡滾下,再被一雙雙肩膀抬走。號子聲,打釺聲,鐵鎬與堅石的碰擊聲,從擴音器傳出的工地宣傳員的快板聲響成一片。 那是她的組織能力和工作責任心結合得最出色的一段日子。 她既是總指揮,也是普通勞動者。抬石頭、打釺、掄鎬,她什麼都幹,她仿佛存心要把自己累垮似的。然而她那並不強壯的身體卻似注射了興奮劑,對勞累失去了正常反應。 她完全能理解營長為什麼非要頂替副營長帶領伐木隊進深山老林了。 六百人在工地上度過了除夕之夜。 從各連隊抽調了幾名男女知青,前一天臨陣磨槍,趕排了幾個節目,無非是二人轉、對口詞、數來寶、快板、山東快書、男聲小合唱、女聲小合唱、男女聲小合唱……內容也無非是工地上的好人好事。就在雪地上、月光下為六百人演出。 卻只有極少的人去看,索然無味地看了一會兒,發聲喊,一哄而散。 第二天開早飯前,各連的領隊全來找她,替戰士們要求,允許回連隊去看看。 她向團裡請示,團裡不答應。 人們普遍不滿起來。這種不滿是有道理的。既然放三天假,為什麼不讓回各自的連隊去看看呢?老職工們有不放心的家事要回去料理,知識青年們也盼望著寄到連裡的信件和包裹。團裡不答應也有道理:三天內六百人不能重新集中怎麼辦?大壩在三月底不能如期建成,幾條河的汛水送下來,將可能前功盡棄……但她還是自作主張——想回連隊的,都可以回去!各連領隊將她的話傳達後,工地上一片歡呼。 甚至有人高喊:「教導員萬歲!」 一個小時後,六百人就從工地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團裡得到了消息。團長親自打來了電話,口氣相當嚴厲厲:「小姚你好大膽!三天后六百人集中不起來,我開你的全團批判會!……」聽得出來,團長是真火了。 她鎮定地說:「團長你最好也把我這個教導員撤了,我早就不想當了……」 「你!……」話筒裡傳出了團長拍桌子的聲音。 她輕輕將話筒放下了。 團長從來沒對她發過火。 她也從來沒對團長那麼放肆過。 然而自己從來連想像也不曾想像過的事發生了。 誘導這一切具有強烈叛逆性質的行為的潛因究竟是什麼?是自己變壞了的性格?還是那件毛衣?她很難承認自己的性格變好了還是變壞了。就算變壞了吧,也比她從前的好性格更富有人情味了。至於那件毛衣,她敢肯定,是織得很細心的。一個女人織的第一件毛衣比一個鞋匠學徒做的第一雙鞋要有意義得多。她想:誰不明白這個道理誰就連起碼的人性都不能領悟。 她決定不回營部,獨自留在工地上。孤寂曾使她感到過空虛。 而她已對空虛不再害怕。空虛有時是人心靈的自然現象,就如同霧是宇宙的自然現象。人對自然現象不必諱言,對一切最自然的事文過飾非才是人的最不自然的行為。 她很奇怪自己的頭腦中為什麼會產生這些古怪的思想。 這是自然的?還是不自然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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