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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走到一排房子最東頭的一家小院外,她站住了。

  是營長家。

  窗簾拉著。忽閃不定的,微弱的光亮透過窗簾布,被濾成了藍色的,晃在玻璃上。

  她想營長還沒睡。

  她猶豫片刻,輕輕走入小院,輕輕走到門前,輕輕拍門。

  「誰?」營長的聲音。聽來粗暴,使她猜想他正在獨自生悶氣。

  或者由於非常討厭此時此刻有人登門打擾而惱火。

  「我……」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回答的聲音競那麼低。

  「小姚?……」營長披著棉襖開了門,閃身將她讓進屋裡。

  桌上點著極短的一截蠟燭。擺著半瓶酒,一隻粗瓷大碗,一小盤鹹菜。

  營長家裡似乎比她的宿舍裡更少生氣,更少溫暖,也更昏暗,也更窒悶。

  「怎麼不開燈?」

  「燈泡壞了。」

  「到辦公室去先取一個啊!」

  「不用,這樣挺好。你怎麼還沒休息?有事?」

  「沒事……我來給你送毛衣……」她說著,將毛衣放在炕上,自己也坐在炕沿上。

  營長打開頭巾,拿起那件毛衣,高興了,笑了:「你織得還真快。」

  她說:「一點都不快。早該讓你穿上了!」營長看了她一眼,默默放下毛衣,不再說話。

  屋裡充滿酒氣。

  營長身上也散發著酒氣。

  營長又走到桌前,端起粗瓷大碗,揚起頭一口喝幹了剩在碗裡的酒。

  營長的酒量是全團幹部中出了名的。

  她也能喝三兩白酒,在許多次會餐的場合上練出來的。

  她忽然極想喝酒。

  「營長,也給我倒半碗。」她以一種好勝的口吻說。

  「你?……」營長轉身又看了她一眼,倒了半碗酒,雙手端給她。

  她接過碗,一飲而盡。頓時覺得一股火熱和辛辣從胃裡直沖頭頂。

  營長默默接過碗,又將那一小盤鹹菜遞給她。

  她用手背抹了一下嘴,搖搖頭,推開了。

  「我走了。」她喃喃地說。

  「那你就走吧。」營長說,「這酒勁挺沖,保你回到宿舍睡一宿安穩覺。」

  她站起身,就想走。她自己心裡明白,她到這兒來,並不單純是送毛衣的,毛衣明天也可以送給營長,也不是為了喝上半碗白酒的,酒解除不了她內心此時此刻的空寂。

  與眼前這個有許多理由受到她感激,而她從來也沒有當面對他說過一句感激之詞的男人交談了幾句毫無意義的話,還喝了他半碗白酒,她似乎也就得到了一些滿足。同時又覺得渴望獲得的半點也沒有獲得。

  她的頭開始有些暈了。

  她想,她應該走了。

  她的雙腳卻還將她釘在那裡。

  你究竟需要什麼?——她在心裡問自己。已經開始朦朧的意識對這個問號很漠然。

  營長站在她面前,定定地瞧著她。

  她又說:「我走了……」

  營長又說:「那你就走吧……」

  「你試試毛衣吧,如果不合身,我拿回去拆了重織。」

  「不試也罷。哪會不合身呢!」

  「你還是試試。」

  「那……我就試試……」

  營長一抖肩膀,將棉襖抖在炕上,拿起毛衣往身上比量。

  她不想立刻回到她那很冷也很靜的宿舍。

  她說:「你得穿上試試呀,這我怎麼看得出來合身不合身……」營長聽了她的話,就脫下了套頭的破舊絨衣。

  像北大荒的不少男人一樣,營長也沒穿襯衣,他們認為光著身子穿絨衣更暖和。

  這是她完全沒想到的。

  在昏暗的燭光的照耀下,他寬厚的脊背閃著皮膚的光澤。他那兩條粗壯的胳膊,他那仿佛能挑起千斤重擔的肌肉發達的雙肩,他那像穿了救生衣般高高隆起的胸脯,競使她無比震驚!她第一次看見這個自己平素非常熟悉的魁梧男人赤裸著上身。

  而且她離他這樣近!

  那種震驚是強大的,使她心理上一時間還來不及產生任何變化,甚至連一個女性的微妙的羞赧也來不及產生。

  她呆呆地看著他,像看著一個用石頭鑿的人。

  營長拿起衣服剛要往頭上套,不知為什麼,轉臉看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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