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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既然營長都不批評她,他們何苦對她加以指責呢?營長為什麼不批評她,這是她不甚明白的。因為毛衣是給他織的麼?管它為什麼!反正沒人批評她,提醒她,告誡她注意什麼,使她感到暗暗高興。·織毛衣!織毛衣!!織毛衣!!!她幾乎是在報復誰似的織著。

  教導員的身份,標兵的影響,連續獲得三次的榮譽……通通見鬼去吧!她常常一邊織著,心裡一邊恨恨地這麼想。

  毛衣織成的那一天,是星期天。營機關宿舍裡只有她一個人,電話員小孫和文書小周都到連隊看同學去了。

  收了最後一針,天已經黑了。她長長地舒了口氣。像完成了一件複雜而又艱巨的工作那麼快活。看看手錶,九點多了,小孫和小周肯定不會趕回來了。她將毛衣用一塊方頭巾包好,鋪展被褥,想早點睡。洗了腳,脫了衣服鑽入被窩,卻又睡不著。光顧織毛衣,忘了往爐膛裡加柴,火早熄了。屋裡有點冷,又出奇地靜。

  她感到異常孤獨。

  小孫的同學在十連,小周的同學在十三連。她們當然都是去看望各自的男同學的。有個男同學在某連隊,能夠經常彼此看望看望,多好!她也有男同學。同班的,同校的,都有。分散在各個連隊。但她明明白白地知道,他們中的哪一個,都不需要她大老遠地跑去看望他們。如果她這樣做了,他們會感到驚詫的。除了驚詫,可能再也不會有其它表示。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也絕不會大老遠地跑到營部來看望她。

  他們看望她也認識的每一個女同學,就是從未看望過她。小學時期,她是市長的女兒。中學時期,她仍是市長的女兒。這一點,使她無論與小學還是中學的同學,都難以結下親密的友情。那時候她自己好像也不需要友情。她在班級和學校裡獨往獨來,高傲而孤僻,優越感極強。

  在北大荒,她也當過一個時期「走資派」的女兒,但屬￿「可以教育好的」一類。不久父親便被「解放」了,「結合」了,「長期掛職休養」了,她又成了「革命幹部的女兒」。於是成了,班長、排長,進而成了副指導員、指導員、教導員。於是,在她是「走資派」的女兒那一時期,曾主動接近過她的一個男同學,又跟她疏遠了。

  她真希望哪一天有個什麼人突然推門而入,聲明是來看望她的,那她將會對這個人內心裡充滿了感激!小孫和小周的男同學,其實就是他們各自的戀人。她們常常背著她湊在一起說悄悄話,有時憂鬱,流淚;有時歡樂,嬉笑。而當她一出現在她們面前時,她們就變成了另一種樣子。

  「聽說星期天食堂吃餃子?」

  「嗯。」

  「開飯時如果我不在,別忘了替我打呀!打兩份。一份三兩的,一份八兩的。」

  「誰要來看我?肯定是個男的!」

  「還會有誰來看我?我那位唄!他說每個星期都是我下連隊看他,他有點過意不去!」

  「別,千萬別讓他來營部看你,打電話告訴他,你去看他!」

  「為什麼啦?」

  「用問?教導員眼皮底下,你們這次見面能愉快麼?我想像得出,她肯定會這麼說:『營部不是談情說愛的場所!』不把你那位鼻子氣歪了才怪呢!……」

  「我看教導員有點不正常,自己不需要愛情,還希望別人都是石頭!」

  「那是嫉妒!吃不到葡萄的人,總說葡萄是酸的嘛!」

  「哈哈哈哈……」一次,她無意中聽到了她們議論她的這番話。那是夏天,她們在宿舍裡,她在宿舍外。她們的笑聲,從窗口飛出,像一把針甩在她心頭上。

  她猛地推門跨入宿舍,使她們大吃一驚,笑聲戛然而止,膽怯慌亂地瞧著她,似乎都不敢喘氣了。

  她氣得臉色蒼白,雙手發抖,狠狠地瞪著她們。

  她們同時迅速避了出去。

  接連幾天,她們在她面前惴惴不安,誠惶誠恐。

  4

  她卻沒有因為這件事故意找她們的什麼差錯。如果她想報復她們,那是有很多機會也很容易的。

  然而她沒有。

  如果說她還在某些方面像她自己,那麼大概也就只有這一條了——不實行報復。

  她還不甘連自己最後的本質都由自己污染了。

  「營部不是談情說愛的場所。」——這是營長的話,並非她的話。

  她不過是將營長在營黨委會上說的這句話,在營機關星期六例會上又宣佈了一遍。營機關的女知青多:電話員、衛生員、食堂的炊事員、招待所的服務員、文書、宣傳幹事、婦女幹事一…·營長的話的確說得尖刻了些,但她自己當時確也認為這一點不無強調的必要。

  她那顆受到傷害的心痛苦而委屈……

  屋裡太靜了,也太冷了。火炕冰涼,忘了燒。電壓不足,一百度的電燈,還比不上四十度的電燈亮,像一隻昏黃的獨眼,冷漠地瞪著她。『外面也是那麼靜,聽不到風聲,世界仿佛死了。

  她忽然覺得,這個夜晚,她自己一個人,無論如何也是不能夠形單影隻地度過了。

  她一下子坐了起來,發了一會兒呆,又匆匆地穿好衣服,穿上了鞋。

  她挾起那件用頭巾包著的毛衣,推開門走了出去。

  她都不知道外面是什麼時候開始下起了雪的,雪很大,仍在下。月光皎潔,四野一片銀白。大而柔軟的雪花,時時飄落在她臉上。一接觸到她的臉頰,頃刻便溶化了。幾排營部的家屬房,窗子全黑了,人們也許早已進入了夢鄉。

  她走著,走著,不假思索地,機械地走著,仿佛有一條看不見的繩索在前面拽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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