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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團長還派了團宣傳股長來到營部,親任兩個「秀才」的組長。

  三個人不是關在屋子裡伏案埋頭,就是圍住她無休無止地提問題,他們很善於引導她說出一些閃光的話。她非常體諒他們的良苦用心,不得不道出許多豪言壯語。那其實無異是一種摧殘人耐性和神經的遊戲,語言文字遊戲。她道出的那些閃光的話,不過是許多當時很流行很時髦的「豪言壯語」的翻版。舉一反三,發揮用之。

  比如「活著幹,死了算!」她換另外一種說法:「死了不能幹,活著才拼命幹!」——就成為她,三師二團七營女教導員姚玉慧說出的「豪言壯語」了。

  她不是語言大師,她只有以這種辦法應付別人,也應付自己。

  事蹟材料完成後,她暗暗慶倖自己沒有被搞成精神病。她的事蹟在《兵團戰士報》上登載了。

  她終於被評為全兵團的標兵了。

  當營長預先將這個消息透露給她時,她一轉身就跑開了,在白樺林中哭了一常營長從那天起卻喜形於色,不分場合地搓著兩隻大手,笑得合不攏嘴,反反復複說:「太好啦!太好啦!小姚你可為咱們全團全師都爭了光哇!連續三年,不容易得很哩!我這個入黨介紹人,也沾了你的光,跟著你感到光榮哇!……」從那時起,她內心深處開始害怕榮譽,害怕自己曾一度努力爭取的種種榮譽。

  每種新的榮譽,都仿佛一塊壓在她身上的大石頭。

  她早已撐不住了,要被壓垮了。她終於懂了,榮譽越多,越高,她越不是一個人,越不是一個女人了。

  織一件毛衣,這念頭,不僅僅是為了對營長表示感激而產生的,也是一種反叛。反叛什麼?反叛誰?並不具體,並沒有什麼明確的思想堅定著這一念頭。不,這種反叛的念頭絕不是思想,是一種心理,一種朦朧的下意識,一種軟弱的本能。

  如此而已。

  「我肯定我們應該回擊!」

  「簡」在勞渥德學校受到虐待後,不是勇敢地說過這樣的話麼?那麼她就要織一件毛衣。

  女人的,也可以認為是人的原始悟性,使她深深地感覺到自己是在受著種種的虐待。一種文明的,不傷及皮肉的,堂皇的虐待。

  因而也就沒有誰體諒她,憐憫她,幫助她擺脫。恰恰相反,有多少人心裡還對她隱藏著嫉妒。

  織毛衣!織毛衣!!織毛衣!!!

  當她開始織那件毛衣時,她才覺得自己在某一方面又有點多少像一個女人了。

  織毛衣,對一個女人來說,是多麼美妙的事情啊!靜靜地坐著,光滑的織針在手中運動著,柔軟的毛線有條不紊地一環環纏繞在織針上,不知不覺中變成袖子,變成領口……更美妙的是,不必強裝出一副認真鑽研或顰眉思索的樣子。她甚至暗想,織毛衣遠比裝模作樣地學毛選或馬恩列斯著作,更能使一個女人變得聰明起來。

  許多人看見她織毛衣,起初自然都表示出極大的驚詫。

  「教導員,你還會織毛衣呀?」

  「教導員,看這顏色,你不是給自己織的吧?」

  「教導員,你要急著織成的話,我有空時幫你織呀?」

  「給營長織的?……營長也怪可憐的,還從沒見他穿過一件毛衣呢!」……不久,營部機關的人們也就習慣了看見她靜靜地坐在某處織毛衣。

  她有些後悔說出了是給營長織的。一個女人給一個男人織毛衣,這是很容易引起許多庸俗的猜測或閒言碎語的。

  卻根本沒有什麼閒言碎語刮進她耳朵裡。

  所有營機關的人們,仿佛都普遍認為,營長和教導員之間的關係,無論親密到何種程度,也肯定不會逾越聖潔的同志式的關係。

  人們對此深信不疑,仿佛營長和教導員都是沒有性與愛這兩根神經的人,是同性的人。關於「簡」的那些並無惡意純粹是出於好奇的蜚短流長被營長嚴厲地加以撲滅之後,人們仿佛普遍認為那是營長替她當眾發表的一次鄭重宣言:她絕不會愛上什麼人,也根本不需要愛。

  「小姚,聽說你是給我織的啊?抓緊織,今年冬天我就等著穿它啦!」營長對她大加鼓勵。

  知道自己做的是別人所期待的,她心中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喜悅,一種潛在的興奮。甚至在開營黨委會的時候,她也一反常態,不再那麼嚴肅地瞧瞧這個,望望那個。她埋頭坐在一旁織毛衣,別人不問到她什麼話,她往往一言不發。

  營黨委委員們竟連這一點也漸漸接受了,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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