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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不一會兒,我的車被吊離了地面。越升越高,越升越高。鐵臂橫空一移,我的車在空中一陣晃蕩,幾分鐘後漸漸穩定在一幢樓頂。那樓頂已燒塌了。火勢已經漫過。但自上望下去,整個樓頂仍紅得碳盆也似的。原來他們是運用塔吊烤我的車,連同烤車內的我和小悅。就像有些殘忍的孩子捉了甲蟲或肉蟲封蓋在鐵盒裡,再用叉竿將鐵盒放在碳火堆上烤似的。油箱早已遭破壞,汽油早已流光,車當然不至於燃燒爆炸。而這正是他們所希望的。他們想使我漸死。想使我備受比燒死更大的痛苦。於是車下冒上濃煙和火苗來。那是四隻輪胎烤著了。車窗開始劈啪作響地龜裂。車蓋開始拱起變形。我的屁股感到灼燙,在車座上坐不住了。我只得將小悅推出懷抱,推在車座上。而自己蹲在前後兩排車座之間。小悅很快就被燙醒過來了。坐起身懵懂不安地問這是怎麼回事兒?我們究竟在哪裡?我慘笑著回答,你往下瞅瞅就知道怎麼回事兒我們究竟在哪裡了!她小心翼翼地湊近車窗往下一瞅,發出一聲恐怖的吟叫又嚇昏過去了。此時我對她也動了幾分惻隱,心想別讓她陪著我被烤死了。乾脆將她推下車摔死得了!摔死怎麼也比被活活烤死命斷得痛快些啊!但車門被烤變形了,我的手剛觸到車門把手立刻就縮回來了。它已經被烤得燙手了……

  車又在空中晃蕩起來。塔吊又在空中橫移,我和小悅的性命暫時脫離了死亡的邊緣。

  倏地,車自高空飛速墜落。我想難道他們是要摔死我們麼?那麼真的必死無疑了。也好也好,對我們也算是一種人道主義的體現吧!

  我從車座上抱起小悅,緊緊地緊緊地抱著。我的頭腦中還來得及閃過我的司機是怎樣緊緊地抱著一具黑色的人模被燒死的情形。難道是人皆本能地希望臨死緊緊抱住什麼,才減少一點點死到臨頭的恐懼麼?

  我閉上了眼睛,但聽耳畔風聲嗖嗖。落速造成的疾風,擦過破碎的車窗時發出尖厲的哨音。

  然而車並沒有撞地。在距地面兩尺高處猝然懸住。我從魂飛魄散之境半死不活地睜開眼,但見滿街的醜尾人不知為何都已擠站到了人行道上,仿佛準備夾道歡迎什麼大人物的經過似的。他們的神情肅然又加怵然。正前方,百米開外,有一人背對我,彎著腰,向我這邊倒退著接近。他長的是一束馬尾。卻比一匹馬的馬尾要長許多。大約有兩米左右。可能長出來後就一次也沒修剪過。可能還超量地服過尾巴激素。否則不會長到那麼長。他一邊倒退著,一邊用馬尾左一下右一下掃馬路。經他的馬尾掃過的路面,比用掃帚掃過的路面更乾淨。他的馬尾將一些馬路上常見的垃圾掃到了人行道上,掃到了了醜尾人們的身上。卻無一醜尾人躲避。垃圾掃到了誰身上,誰的表情就既不但肅然怵然,甚而顯得受寵若驚,仿佛是自己的榮幸似的。通過破碎的車前窗,見他原來是在彎腰倒退著鋪展紅地毯。地毯之上,一個高大魁梧的漢子信步走了過來。他西服革履,領帶夾上的鑽石閃閃發光。一批隨從陪行于兩側。也都西服革履。除了他一人的西服和皮鞋是白色的,隨從的西服和皮鞋皆黑色的。他和隨從們頭上全都戴禮帽。不知緣於何種考慮,那些隨從們的禮帽反而是白色的。唯獨他的禮帽竟是黑色的。這就使他在他們之中備加突出了……

  他走到距我幾步遠處,叉開雙腿站定,舉起一支手臂,在空中往下按了按,於是我那已變得破爛不堪的「勞斯萊斯」平穩地,幾乎無聲地落到了地面。

  我立刻明白——他們是「凶尾幫」,而那漢子正是「凶尾幫」的首領。「凶尾幫」的成分不同於肅立人行道上那些醜尾人。醜尾人們的尾巴只不過醜陋,心理方面只不過由於尾巴的醜陋而自卑。只不過由於想有較體面的甚至高級的尾巴卻不能夠而時常陷於思想絕望。更進一步說,他們的絕望乃是由於窮。是錢的問題造成的。我想如果他們人人都有足夠的錢移植一條上等的尾巴,肯定也就都會變為安分守法的良民了。醜尾人們的暴亂,說到底又只不過是城市貧民們的一時宣洩。其實並沒有任何明確的統一的意志企圖從根本上動搖什麼瓦解什麼摧毀什麼。然而「凶尾幫」的存在卻堪憂多了。他們兇惡且又危險。他們敵視由尾巴的高低尊卑的等級而劃分的新階層而建立的新秩序。他們的成分主要由兩類人構成——或者原本就是些不法之徒。從前他們的謊言通行於很低的社會層面。謊言的質量也很差。其目的無非是為了詐騙錢財。所以他們長出很醜很凶的尾巴是自然而然的。也是符合尾巴現象一般規律的。或者原本是些身份較優越社會地位也較高的人士。從前他們的謊言通行于很高的社會領域。從政治到經濟到學術到文化藝術領域,他們的謊言像水銀一樣幾乎無孔不人。他們的謊言的質量很講究。甚至可以說接近著考究。其目的是為了獲得更高的身份和更高的社會地位。在近二十年的中國史頁中,到處留下著這樣兩類或精緻或粗鄙的謊言的污染。如果謊言也是具有物質屬性的,而且具有肉眼可見的形狀,那麼任誰拿起那些史頁一抖,必定都會抖下一堆垃圾似的東西。區別在於,僅僅在於——低級的粗鄙的謊言更像垃圾,而講究的甚至考究的謊言仿佛鍍銅充金的首飾。在我們這座城市裡,收集在一起大約成百千噸計高若山丘……

  後一批長了醜尾凶尾的人,由於從前所有過的優越身份和地位的失落,對於以尾之高低劃分的新階層和新秩序,心理上是極其對抗極其仇恨的。所以他們也只有投靠「凶尾幫」。除此之外他們幾乎別無選擇。但在「凶尾幫」中,他們又常因從前的身份和地位而被視為異己分子。大多數並不能獲得令自己感到慰籍的信任和尊重。只有少數的他們,在經過近乎效忠考驗之後,才得以靠攏近「凶尾幫」的核心勢力,才得以參與「凶尾幫」的核心決策。但也不過就是充當幕僚的角色而已。

  主要由以上兩種人組成的「凶尾幫」,據我的耳目們彙報,近半年多以來,也就是尾巴等級觀念越來越趨於形成,據此為前提的社會新秩序越來越接近完善,服務於這二者的文化越來越被作為主流文化大力提倡和推廣的這半年多以來,他們的潛在影響力。反而相應地也越來越大了。他們與新觀念的對抗,他們對新秩序的顛覆和破壞行徑,不是受到譴責和聲討,反而越來越獲得到意識支持和慫恿了。仿佛他們乃是一些民間好漢當代英雄了。然而,畢竟的,那一天以前,確切地說,他們成功地綁架了花旗參枝子小姐以前,其活動一般是秘密的,小規模的,地下的。

  這一天,他們的活動第一次由秘密而公開。如果這一條街上的火災也是他們所為,那麼他們的活動規模不但對我所建立的社會新秩序具有著強烈的震盪性,而且在短短的同一天裡,不,在短短的七八小時內也具有著連續性!他們的首領,第一次在滿街人的注視之下不可一世地抛頭露面了。滿街人那一種注視,簡直像在被檢閱!簡直像在對他行注目禮!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是,敵強我弱的情況之下,我明智地告誡自己,一定要忍受一切方式的公開羞辱。識時務者為俊傑。只要能保住命,即使逼我當眾叫爹,我也乖乖地叫。

  那首領做了個手勢,意思是讓手下將我和小悅從車里弄出來。於是一個傢伙上前開車門。變了型的車門,從外邊也還是打不開。另一個傢伙推開第一個傢伙,繞著車走了一圈之後,轉過身去,彎下了腰,聳起了臀。他長著一條尾巴末梢叉成鉗形的怪尾。但那怪尾看去並不長,也就一米左右。我正狐疑著,不明白他究竟要幹什麼,但聽一串異響,聲音很大。接著聞到一股奇臭。同時,眼睜睜地見那怪尾變粗變長起來。變得極快。向馬路兩邊瞟瞟,又見人人捂鼻,雙目瞪圓,也都在望那粗長起來的怪尾。如同在忍聞著奇臭觀看某項盛大的史無前例的表演。

  我想,他們一定都在暗自巴望著我和小悅怎樣被那怪尾一截截鉗斷。不觀看到這樣的結果不滿足。觀看到了將鼓掌將喝彩才肯散去。

  那怪尾兩邊鉗夾的間距轉瞬大到了兩米。尾巴根已經變得桶那麼粗了。人小尾巨,這就使那人看去非常的可笑。仿佛尾巴是主體了,人是尾巴的贅生物,或被尾巴牢牢吸住了似的。他尾巴的末梢揚了起來,高翹到車蓋頂上了。接著,尾巴的鉤尖從兩旁鉤進了車窗。我據此清楚它是將車蓋鉗住了。我儘量縮成一團,一動也不敢動。但聽一陣刺耳音響,車蓋被完整地掀下去了。嗖的一聲,車蓋又被怪尾淩空甩出,擲向一幢樓的巨窗,撞碎玻璃,咣當落入裡面。

  我的「勞斯萊斯」此刻更加面目全非,變成一輛破爛不堪的敞蓬車了。

  幸而車窗鑲的是鋼化玻璃。墜下的非是鋒利的碎玻璃,而是落了一陣水晶球兒似的鋼化玻璃珠兒。

  一陣掌聲。

  一陣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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