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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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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聲不吭,將她抱得更緊更緊!恐懼使我需要陪死者的意念強烈無比。我暗想:小悅小悅,如果我今天活不成,那麼你也死定了!沒你這麼個漂亮妹陪我死,我死得太委屈了! 一陣風將一股氣油味兒灌人車內。 我奇怪,怯怯地睜開雙眼一看,司機的座位上不見了司機,他竟一聲招呼都不打偷偷下車了。 「請多關照!請多關照!我和他們不是一路人。我不過是給他們開車的。我長的也是低級的尾巴!不信你們看……」 司機將一隻手背到身後,抓住自己的尾巴往身前扯,並儘量舉高,搖晃給他們看——那是一條修長的獵豹尾。獵豹尾雖算不上是一條多麼高級的尾巴,但畢竟也是車外那些傢伙心嚮往之夢寐以求卻根本不可能一朝擁有的。沒有而要動手術移植一條獵豹尾需數萬元。相當於別的城市的平民階層按房改政策買下公房的錢數。 「你說,你和我們一樣?」 「是啊是啊!我這也是一條很普通的尾巴嘛!」 車門沒關嚴,可以聽到車外的話聲。 「獵豹尾巴在你看來還很普通?」 「這……這……別誤解我的話,千萬別誤解我的話!我起先長的不是獵豹尾巴,只不過是一條騾尾。老闆他嫌我的騾尾丟他的人,是他出錢為我移植的這條獵豹尾! 「你老闆?也就是那個利用尾巴大發不義之財的傢伙嘍?他為你出錢移一條體面的尾巴,難道不證明你是他的心腹麼?」 當他們中的一個冷冷地這麼問時,旁邊的人都將手中燃著的打火機擎舉向我的司機,」照著他臉如同照著一個卑鄙地出賣了他們的叛徒。 他說的是實話。是我出錢為他移植了那條體面的獵豹尾巴。對方的話也沒錯,我的確一向待他不薄,視他為自己的一個心腹。他曾感激涕零地發誓不管在任何情況之下都對我忠心不二。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沒想到他在生死關頭背叛我好像早就打算背叛一樣! 我恨得咬牙切齒,暗罵:「叛徒!如果我僥倖不死看我以後怎麼收拾你!」 「什麼心腹,是走狗!」 「揍他!」 「拽掉他尾巴!」 「對,拽掉他尾巴!」 一片憤怒的喊聲。 於是在他身前有四人,倆倆扯住他兩支手臂;在他身後有二人,齊心協力扯他尾巴。 「別!……別!……求求你們別……」 他哀哀求饒。 但是他們哪裡肯饒他呢?拽的蹬足仰身使勁兒拽,看的嘻嘻哈哈樂開懷。 隨著一聲慘叫,前後六人同時躍倒在地。他身前的四人終於放開他了,他雙手捂臀蹦著高兒哀號。他身後的二人迅速爬起,其中一人手中揮舞著尾巴怪聲怪凋地大叫:「看!看!拽掉啦!拽掉啦!……」 於是一片亢奮的歡呼。 又有人從車頭抓起一件沾了汽油的衣服包住了他的頭,並用兩條衣袖將衣服紮住。接著有第二個人也抓起一件衣服,紮在了他腰上。轉眼所有那些沾了汽油的衣服全都被纏在他身上了…… 有人獰笑著點燃了衣服…… 他變成了火人,揮舞著雙手,瞎了似的東奔西躥…… 暴徒們一陣陣地狂笑。他沖到哪裡,哪裡狂笑頓起。 他畢竟曾是我的心腹。畢竟曾鞍前馬後地為我效勞過。我駭得目瞪口呆,不禁心生惻隱。 後來他沖入了一服裝店。隔著車窗和服裝店的落地櫥窗,可見一團熊火在店內東撲面撲。所撲之處,立刻也有一股煙火升騰起來。曾是我心腹的那個人,分明的是被燒懵了。不扯紮住頭的火衣,卻以為只要撲抱住什麼身上的火便會熄滅,便有效了似的。最後他撲抱住了一具黑色的,穿一襲白婚紗禮服的人模。那一襲白婚紗禮服眨眼間化為片片灰蝶,四處飄飛。而他就死死地摟住那一具裸光了的黑色的女人體倒下去了…… 於是那服裝店也成為一處火宮。 我低下頭對小悅說:「看到了吧?如果你離開我這輛車,肯定和他一種下場!」 小悅老老實實偎在我懷裡,不說話也不動。我細看她時,見她已不知何時被嚇昏了。 由於「俱樂部」和服裝店火勢漫延,半條街的樓廈漸漸開始燃燒。大火幾乎都是通過窗與窗相互吞吐,從那些樓廈的高處淩空漫延的。那些樓廈的底層卻暫時還沒被火勢佔領。街上的人們也暫時還不受火的直接威脅。夜空是被映得紅彤彤的了。似有萬台幻燈放映機,將紅彤彤的背景光片齊刷刷地映在夜空,壯麗無比。滿街長著不體面的尾巴和在白天的騷亂中失去了尾巴的人,就在壯麗無比的高空背景之下肆意對街兩側的一切店鋪進行破壞,在破壞中趁機搶掠…… 卻仍有人團團圍住我的車。我清楚他們絕不會輕易放過我的。只不過他們一時還沒達成統一的意志究竟以怎樣的方式「處理」我。看來他們並不打算燒死我。已經燒死一個人了。也許他們都覺得再觀看一個人活活被燒死沒多大意思了。而小悅卻仍昏在我懷裡。 一幢正在施工的六層樓的上空,伸展著一台塔吊的鐵臂。我從車的左前鏡中,發現塔吊的鐵臂開始在空中緩緩移動。顯然,有人操縱它了。鐵臂移到我的「勞斯萊斯」的上空,靜止了。接著巨大的吊鉤連及同一團鋼纜徐徐垂下。再接著有人爬上車,有人鑽入車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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