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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許多人彎下腰,一把又一把從地上抓起鋼化玻璃珠兒,並分給周圍的人。顯然,他們是要留作紀念。

  我——尾巴等級的制定者,尾巴新秩序的建立者,本市尾巴經濟和尾巴文化的傑出倡導者,此時此刻,斯文掃地,處境狼狽,凶多吉少,這對於他們來說,當然是重大事件。倘我果而死了,那麼必是歷史事件無疑。作為重大歷史事件的目擊者們,他們想要留些紀念品又是多麼的可以理解啊!

  那怪尾的鉗鉤探人到車廂裡了。它將七十多公斤的我輕輕鉗住,「拎」了起來,「拎」出了車廂。我感覺到那如鋼如鐵的骨質的鉤尖,從兩側夾住著我的腰。感覺到它夾起我,如同夾起一個只有二三兩的布娃娃。只要它稍一用力,我必齊腰斷為兩截!我魂飛魄散,四肢垂軟,半死不活。只剩思維還算清醒著。此時此刻我非常之嫌惡我的頭腦。連該麻木的情況之下它仍清醒著,這是怎樣的一種不幸啊!這個世界上有誰情願死得很清醒呢?

  「好!」

  一陣叫好聲後,立即有幾條嗓子先後喊:

  「夾死他!夾死他!」

  「哢嚓!哢嚓來一下!」

  「瞧他尿褲子了!尿褲子了!」

  街兩旁人們的情緒亢奮起來……

  「凶尾幫」的首領正吸煙。他嘴角銜著煙搖搖頭,用一隻手掌又輕輕往下按了幾按。於是那怪尾小心翼翼地,穩而又穩地將我擺在地上。如同巨大的機械手將一枚國際象棋的王棋擺落在棋盤上。由於首領的暗示,怪尾之動作甚至不無恭敬地意味兒。它擺落我,又以同樣小心翼翼地動作從車內夾出小悅,如對待一位王后一般。小悅的旗袍已經燒得襤樓,仍昏厥著。我只得接抱住她,將她手臂搭在我肩上,攬其腰而立。

  「我來遲一步,使二位受驚了。」

  首領的語調出我意料地溫文爾雅。

  「她的確受驚了。我並沒受驚。我什麼場面都見過。」

  我雙腿在抖,話卻儘量說得矜傲。首領的態度,使我預測到我們的命運可能已由凶轉吉化險為夷,便近乎本能地開始往回找補點兒自尊。

  「我們曾經見過一面。」

  「是麼?」

  難怪我覺他面熟。我迅速回憶,墓地想起,他是那用蟒尾纏死了自己的妻兒又纏死了許多別人的兇惡之人!

  我不禁問:「你並沒死?」

  他冷笑道:「我當時是死了。但後來又在一場大雨中復活了。火焰噴射器燒焦的只不過是我的人皮。卻也使我增長了一種本領,那就是和尾巴一樣可以蛻皮。現在要置我於死地,比置你於死地起碼難一百倍。」

  「這麼說,我應當向你道賀了?」

  「同賀同賀!」

  他向我抱拳三機。

  「我有何可賀的?」

  「第一賀你大難不死。第二麼,賀你重任在肩,擔當了營救行動總指揮!」

  「你的情報真夠準確的。」

  「彼此彼此。」

  「自愧弗如。否則我也不會落此刻的下場。」

  「你想錯了。你剛才的一切遭遇,其實都不是我的弟兄們幹的。而是他們幹的!」——他舉起手臂,指指街左邊,再指指街右邊,又說:「是他們要置你於死地。而我們是趕來解救你的。因為你對我們還有用。其實我並不恨你。我的弟兄們也常受我的教導,早已不恨你了。甚至開始感激你了。時世造英雄嘛!你成了英雄,我也沾你的光成了豪傑嘛!……」

  他不知受到什麼刺激,突然張大嘴打了一個大噴嚏!那可真是一個驚天動地的大噴嚏!我的意思是,噴嚏本身也不過就是一個一般的很平凡的大噴嚏,但引起的後果是驚天動地的。隨著他那噴嚏聲起,他身後一條蟒尾陡然甩聳。他那蟒尾此前一直匐臥於紅地毯上,又有他自己和他左右的幾名弟兄的身體擋在前邊,再加上天黑,所以我最初並未注意到。他那蟒尾之粗長,實在超出我的想像。估計其橫切面的半徑,往少了說也夠二尺了。掀掉我汽車蓋兒的他那兄弟的尾巴,與之相比簡直該算秀氣了。蟒尾甩到街左,掃倒了一排肅立觀看的人;甩到街右,又掃倒了一排。死傷者至少百餘名。頓時,號哭聲慘叫聲交織一片,沒死沒傷的皆做鳥獸散,四面八方奪路而逃。

  十幾分鐘後,整條街寂靜了下來。只剩下攙架著小銳的我,和我對面的他們一夥了。當然,還有幾十具屍體。傷了的,趁亂爬到各個臨街的門洞裡,樓距間,屏息斂氣地隱蔽著。

  他說:「罪過罪過!」

  而他手下的一些兄弟們,則不待吩咐,便紛紛去弄下那幾十具屍體上的尾巴。或用刀割,或腳踩屍體,雙手狠扯猛拽。

  他瞟著他們那麼幹,又說:「別見怪。劣等的尾巴也是尾巴啊!我們也搞了一座尾巴加工廠。與你們的區別是,我們在地下進行加工。廢物也可以利用嘛!」

  我商量地問:「如果你同意,咱們今後再找機會聊怎麼樣?」

  說罷,企圖攙架著小悅轉身便走。但發抖的雙腿卻不受支配,邁不出步去。想乾脆拋棄了小悅不管她的死活。又恐他們恥笑我男子漢大丈夫不仗義,太缺乏與美人生死與共的英雄氣概。

  「慢走!」

  他喝住了我。

  接下來的事,列位必已經猜到——「凶尾幫」首領向我提出和平解決問題的建議:他奉勸我根本不必真的部署什麼營救行動,他的開價也很明智地降至一億美元(他媽的休想!如果用花旗參枝子小姐的性命作籌碼敲詐來一億美元都給了他們,那我們四個人瓜分什麼?!)。

  他向我保證——只要我這位營救行動總指揮不耍什麼陰謀詭計,他則一定向我交一位完好如初的花旗參枝子小姐……

  我故作虔誠地接受了他的建議。於是他派他的部下護送我離開那一條街。此後,那一條街以及附近的幾條街,便成為公開地徹底地被「凶尾幫」所盤踞的市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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