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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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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逗笑了。我說:「同志們請稍息。既然大家非要視我為首長,那麼現在請聽我的命令:一部分人,立刻分頭尋找花旗參枝子小姐。另一部分人,將所有這些尾巴,一條不丟地收集起來,送到義尾廠去。同志們,這些尾巴,經過加工修整以後,也是一筆可觀的財富呀!應當再為國家創收才對。尤其那些高級的尾巴,收集時千萬當心,要單獨放著……」 於是他們分頭去執行我的命令了。 但最終卻沒找到花旗參枝子小姐。她失蹤了。而她的翻譯,是被從一個垃圾筒裡發現的…… 我敏銳地預感到——花旗參枝子小姐,肯定是被一夥膽大包天的黑社會分子綁架了…… 事關重大,我當即返回市里去向市長和市委書記彙報。 那時天已黑下來了。市長和市委書記都沒回家,正焦慮不安地等待著我出現在他們面前。我那只被蜇過的腳腫得非常厲害。他們一左一右將我扶坐在沙發上。 市長問:「你受傷了!」 我淡淡一笑,說沒什麼。不過一點兒皮肉之苦。 市委書記提起我的褲腿看了看,也問要不要立刻送我去醫院? 我搖頭說不用。市委書記親自開了一瓶礦泉水遞給我。我咕咚咕咚一口氣兒喝下大半瓶,接著告訴他們——騷亂已經徹底平息了。沒有流血,更無死傷。 他們互相看了一眼,都欣慰地微笑了。 市長說:「好同志,好同志!真沒白為你立塑像!」 我說:「如果你們聽了我下邊的話,就不會表揚我了!」 他們見我表情嚴峻的樣子,都催我快說。 我說:「我的話其實很短——花旗參枝子小姐失蹤了!」 「失蹤了?」 「失蹤了是什麼意思?」 「據我推測,很有可能被本市的黑社會組織綁架了!」 市長頓時表示懷疑:「你說我們市有黑社會組織?」 我說:「這有什麼可驚奇的。至少有十幾個黑社會組織吧。難道市長您此前聞所未聞?」 市長怔了怔,嘟噥道:「我一直分管經濟嘛。治安方面,始終是市委書記同志在親自掛帥抓著嘛!」——他將臉緩緩轉向了市委書記,那意思是——如果花旗參枝子小姐真被黑社會綁架了,責任也主要應由市委書記承擔。 自從這兩位官員被我鑲到高貴相框裡,懸掛在我辦公室的牆上以後,我有更多的機會接觸他們了。也就有更多的「資料」對他們進行研究了。是的,我經常潛心研究他們。如同研究一門學問。這門學問並不艱深。研究起來還挺有意思的。他們真是既爭又和的一對兒。他們爭的時候,你就明白什麼叫哲學上的「一分為二」了。他們和的時候,你又明白什麼叫「對立統一」了。他們使毛澤東曾經說過的一句名言有了最典型也最標準的詮釋。那句話是——「以鬥爭求團結,則團結存;以妥協求團結,則團結亡。」他們堪稱是「以鬥爭求團結」的模範。比如本市有了什麼似乎重大的成績,而這一成績又將被上邊樹為樣板,或將由市里總結為寶貴經驗自薦到上邊去時,他們就必定的要爭了。誰也沒法兒勸止他們不要爭。只不過有時明爭,有時暗爭罷了。哪怕那成績是虛假的成績。或雖算得上是成績,但並非什麼了不起的成績,僅僅是上邊為了聲勢的熱鬧需要誇大宣傳的一種成績罷了。總之他們都是要爭一通的。尤其在這成績完全是由基層幹部和群眾實幹取得的,他們誰都既不曾關注過,支持過和指導過的情況下,他們爭得更其厲害。所爭的實質有時很鄙瑣,無非是在向上邊彙報的文牘中寫明「在市委書記和市長的英明領導下」還是「在市長和市委書記的英明領導下」——這一細微的差別,往往是他們爭起來最計較最認真的。經過這一番爭以後,他們一般總是要進行一次促膝談心的。通常的情況下,達到了目的那一個,向沒有達到目的那一個,主動說些表示希望進一步達到團結願望的話,於是就又「團結」在一起了。反之,由於什麼嚴重的事件,必須由他們中誰來承擔主要責任時,他們互相推得也很激烈。當然,這一種推。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爭。爭的是「與己無關」。徹底的「與己無關」。寫在檢討上的是「由於市委書記和市長」的什麼什麼責任,還是」由於市長和市委書記」的什麼什麼責任,這一差別,也是他們最在乎最耿耿於懷的。通常經過這麼一次,他們之間的團結會出現相當大的裂痕。但是列位,一點兒也不必為他們的團結憂患。只要他們共同度過了危機,又確保住了官位,他們總是會重新團結在一起的。何況,也不一再地有成績導至他們爭,也不一再地有責任動搖他們的官位,不是還經常有批判甚至反擊性質的「運動」麼?這樣的「運動」一經佈置下來,便是他們同仇敵汽,空前團結,團結得像一個人似的。像一隻鐵拳似的,極具戰鬥力的時候了…… 但眼下,卻又是他們各施高招要開始互推的時候了。 我可不願攪到他們之間去。我往沙發後背上一靠吸起煙來。我只想看戲。只想暗學。 市委書記聽了市長的話,愣了愣,望向我說:「不錯。我是一直在親自掛帥抓安定的問題。如果客觀地,實事求是地評價,我想任何人也不能否認,我抓的還是卓有成效的嘛!該開的會沒少開。不是嗎同志們?該發的文件沒少發。不是嗎同志們?該耳提面命強調的,也沒少強調過。難道不是嗎同志們?比如這一次,我要求宣傳部長一定要出席陪同觀看,人場券一定要發給那些講文明有教養的公民,不得亂送關係票。不得有一張流失到不文明沒有教養的人手裡……」 他望著我,仿佛望著一位上邊派來的「調查大員」。仿佛對我擺脫了責任,也就等於對上邊擺脫了責任似的。 於是市長的目光也望向了我。這時我臉上一時不知該做出怎樣的表情才好。任何一種表情,不是會使市長不高興,便是會使市委書記不高興。 我索性彎下腰,低下頭,捂我那只被蜇過的腳腕。這樣他倆就誰都看不到我的臉了。事實上我腳腕那兒也的確仍在疼。我誇張地發出噬噬的不停吸冷氣的聲音。 「宣傳部長呢?徐部長呢?難道他當時不在麼?他管幹什麼的呢!」 市委書記突然發起脾氣來,一副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的怒相,大步騰騰地跨到電話機那兒…… 我問:「您要給徐部長打電話麼?」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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