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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他們為了爭奪尾巴,又相互拳來腳去了。顯然,他們中不乏火中取栗者。有人並非是找自己的尾巴,而是趁機掠得別人的上等尾巴甚至極品級尾巴。還有人不管什麼尾巴,只顧貪婪地一條條往起撿,仿佛大荒之年的饑民,在一片有望收穫的土地上行搶……

  這簡直等於無視我的出現!

  我又高舉一支手臂,往下猛地一劈……

  噠噠噠……

  又是一陣清脆震耳的槍聲。

  這一次武警戰士們可不再是朝天放的了,而是朝馬路上低射的了。

  密集的子彈,掃得遍地尾巴亂蹦亂跳,某些尾巴竟被擊起一二米高!

  大膽之徒們,又如倉皇的動物四下逃躥。

  我舉起了話筒。

  「公民們,」我嗓音響亮地說:「可恥!可恥呀公民們!一位日本小姐,就至於使我們中國人之間分裂到這種地步發狠到這種地步麼?」

  跨街橋上立刻有人喊:「不是普通的日本小姐!是日本大銀行家的女兒!」

  「她意味著三分之一個日本!」

  三分之一個日本——這一導火索性的前提,使我在路上結構成熟的演說腹稿嬰死胎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張口結舌,不知該說什麼好了。我本打算將一件不成體統的,有失我們中國人自尊的壞事,徹底轉變為一件好事的。也就是說,我本打算利用這一次不尋常的時機,對我市公民,尤其是尾巴公民們,進行一次愛國主義和精神文明之現場教育的。我預先並不曉得事件的起因乃由於三分之一個日本。報告者當時沒提到這一點。我忽然非常之理解起他們來。媽的,為了能做三分之一個日本的女婿,發動一場內戰也是值得呀!既非常之理解,也就不知道該怎麼進行教育了……

  而這一種尷尬,使我惱羞成怒。

  我朝跨街橋上一指,恨恨地又下達了一道命令:「去抓住他們!」

  於是武警戰士們勇猛地向跨街橋發起了衝鋒……

  半個多小時後,人們被驅盡了。一些不識時務膽敢對抗的傢伙,界青臉腫地被塞入了警車。遍地的尾巴之間,又遺落了遍地的鞋子。空氣中飄蕩著微微的火藥味兒。我抽了抽鼻子,覺得怪好聞的,和一種品牌叫「巨無霸」的驅蚊劑的氣味兒相似。

  我腳踩遍地尾巴和鞋子,步伐緩慢又威武地向前走。我見一條棕色的蛇尾、正纏住一隻紅色的秀瘦的高跟鞋,而且在發出著嘩嘩的響聲,顯然是一條響尾蛇的尾巴。

  「把這只鞋撿起來。」

  一名寸步不離緊跟在我身旁,隨時準備應付暗算保護我的安全的小武警戰士,用槍筒挑起了那只高跟鞋,自然也連纏住鞋的那一條響尾蛇的蛇尾巴也挑了起來。

  他的一名戰友,費了好大的勁兒也不能將蛇尾與鞋分開。

  我看著心急,提醒他:「用匕首嘛!」

  他經我提醒,抽出匕首,將蛇尾切割得段段紛落……

  我接過那只高跟鞋,以欣賞的目光反復觀看。它的秀瘦,使我聯想到了一位年輕女郎的俏足。我對這只高跟鞋感興趣,是因為我覺得它是我的熟悉之物。驀地憶起,那位曾在她的長久的賓館包房裡主動委身於我的表演「尾巴獨舞」的女舞蹈演員,也喜歡穿紅顏色的高跟鞋。不但是這一種時髦樣式的,而且似乎大小也相同的。不知我手中這一隻,是否便是從她腳上掉下的?果真是的話?不知她一個二十多歲的麗人,究竟被什麼心理所蠱惑,也參與到了這一場主要是男人們因他們的野心才造成的騷亂中。難道某個男人一旦成了三分之一個日本的女婿,她也會搖身一變成了億萬富姐麼?我想,我得以這只高跟鞋為據當面迫她交待清楚。我厭惡既一心企圖「傍」我又對我用情不專的女人。倘她竟是這麼一個女人,那麼我會毫不猶豫地將她從「東方之尾舞蹈團」開除的……

  我將鞋交給緊跟在我身旁的小武警戰士,囑咐他不得丟失。

  我又繼續向前走。看著狼籍遍地的上等甚至極品級尾巴,我內心裡倏地湧起一陣難過,鼻子不禁一酸,險些落下淚來。我市的尾巴公民,尤其那些一向有頭有面有身份有地位在公眾中具有影響的傑出尾巴公民,在這一個悲慘的日子裡,十之六七一定都失掉了使他們備受尊敬的尾巴吧?這一場騷亂,顯然的是一件大醜聞呀!如果讓外電也報導了,不是會使我市的尾巴旅遊業大蒙其羞麼?

  許多尾巴,仍保持著生命的活力,在馬路上抽搐著,扭曲著,蠕動著,甚至爬行著。仿佛許多受了重創不肯斃命的大小活物。更有的互相糾結在一起,形成一些醜陋的尾巴團。

  一個巨大的尾巴團居然滾到了我腳前。我飛起一腳踢散了它。但同時我腳腕上也感到了一陣火辣辣的劇疼。顯然是被某種帶有毒針的尾巴蜇了一下。

  我毗牙咧嘴蹲下了身,一隻手想要去捂疼著的腳腕,卻又不敢捂,惟恐一捂,毒性更加深入。

  武警戰士問我:「首長,您沒事兒吧?」

  我忍疼站直身,平易近人地說:「別叫我首長。我怎麼配是你們的首長呢?我不過奉市里的命令,配合你們平息這一場騷亂罷了。」

  他卻啪地立正了,語調鏗鏘地說:「是我們配合首長。」

  於是周圍的戰士都啪地立正了。一個個精神抖擻地望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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