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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她說得輕描淡寫!而我看出,她內心裡其實已經慌得沒了主張,故作鎮靜罷了。

  我說:「兒子,你到小屋去,我要單獨和你媽說幾句話!」

  兒子半點兒異議都不表示,乖乖地起身離開了。嚴峻的局勢對兒童往往是一次特殊的成熟教育,能使不那麼聽話的孩子也變得極其聽話。

  我將房門關上,儘量壓低聲音對妻子說,局勢比電視裡宣告的要嚴峻得多!不僅僅是人們都長不長尾巴的問題。

  於是我將發生在那輛紫紅色「王冠」裡的可怕情形,發生在那個小食雜鋪子裡的可怕情形,絲毫也不加以誇張地講給妻聽。我一邊吸煙,一邊謹慎地選擇一些絕不帶血腥和恐怖色彩的詞,但妻的臉色還是漸聽漸變著。

  我講完,妻嘴角顫顫地抽搐成一抹笑,說你又紅嘴白牙編瞎話了!說使你第一個長出尾巴一點兒都不冤你!如果發生了親眼目睹的事兒,為什麼今晚的電視新聞不報導?

  我火了。我說你笑什麼老婆?到了這種時刻你怎麼居然還笑得出來?你再笑我扇你!我說你是中國人,難道你對中國電視新聞究竟有多少透明度還不瞭解麼?那叫官方喉舌!關係到社會安定!有些事件,有些真相,該封鎖,那就是要全面封鎖!一點兒都不含胡。從來都不含胡!該不讓老百姓知道的,那就得把老百姓當阿斗!什麼時候可以讓老百姓知道了,可以讓老百姓知道幾成,那是完全由官方掌握著分寸的!比如我白天親眼目睹的兩件事,能在剛才的新聞節目中報導麼?一報導能不引起恐慌麼?我這只不過是在家裡對你說,如果我在外邊逢人便講,不將我逮起來,扣上個造謠惑眾的罪名懲辦才怪了!最溫和的對待,那也得宣佈我是瘋子,第二次將我投入精神病院!我說老婆啊,你想一想,人如果長出巨蟒的尾巴,長出虎豹豺狼的尾巴,那心理上能不向獸性嬗變麼?嬗變了,能不人吃人麼?我說歸根結蒂,我並不太怕你和兒子也長出尾巴。我不是已經長出耗子尾巴了麼?不是也沒什麼了不得的麼?我是怕你們生命受到威脅。怕那些向獸性嬗變的人襲擊你們!怕你們成了犧牲品,被吃了!我身板兒這麼單薄,又不會武功,連一件具有威懾力的武器都沒有,兇險時刻保護得了你們麼?保護不了的呀!

  妻說,那……那我帶著兒子離開這座城市了……撇下你自己沒人照顧沒人做伴兒,你可怎麼辦呀?——她抽泣起來了。

  我說我的妻呀,你就別管我了!反正我已經長出尾巴來了,逃亡到哪兒也是個長尾巴的中國人了,倒莫如留在這座城市裡混圖個不受歧視。沒有你和兒子在身邊時時刻刻使我為你們提心吊膽,我是完全能夠照顧好我自己不被他人吃了的。大丈夫生死兩由之,我的妻呀,你有何悲哉有何泣哉?常言道,亂世出英豪!一個人一生能趕上幾回亂世啊?在我五十來歲的人生階段,又趕上了一回,乃是我的造化!說不定你我夫妻再見面之日,我便是本市市長了。甚至本市獨立,我當了一個二百多萬的國家的元首那也是不一定的,你就讓我在亂世之中瀟灑走一回吧!……

  妻忽然向我使眼色。

  我這才發現,門不知何時被推開了一道縫。顯然的,兒子在門外偷聽。

  我大聲說:「兒子,你給我進來!」

  兒子默默地乖乖地推開門進來了。

  我喝問:「你偷聽來著是不是?」

  兒子怯怯地點頭。

  「爸爸對你媽媽說的話,你全都聽到了麼?」

  「全聽到了……」

  「聽懂了麼?」「比聽電視新聞報導還懂麼?」

  「嗯……」

  我說那麼好。那麼兒子我也不再向你解釋什麼了。幫你媽媽收拾東西去吧!……

  兒子就拽住妻的一隻手,往起拖她,並以大人勸大人的口吻說:「媽,別哭了。誰叫你們大人平時總愛說假話呢?這是報應!我同意我爸爸的主張——他留下,我們逃亡!省得他為我們操心

  望著兒子拖起妻子一塊兒離開了,我自己胸中卻刹時充滿惆悵和悲槍。兩眼一濕,視線模糊了。

  我吸著一支煙,鎮定住情緒,立即坐下抄通訊錄。

  妻拎著一個大包兒,兒子背著書包,拎著一個小包兒,雙雙出現在我面前。

  妻問:「你想把我們娘倆打發到什麼地方去呢?」

  我說:「我也沒想好。坐飛機也罷,坐火車也罷,反正只要能離開這座城市就是千幸萬幸!這頁紙上,抄有我各地朋友的通訊地址和電話號碼工作單位。如果你們逃亡到某地遇到了困難,可以向他們求援。如果他們說根本不認識我,不願相幫,也別失望。也別罵人家寡情寡義,掉頭就走便是了。中國人的虛情假義,我是早有領教的。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之下,都要活得有志氣,有自尊。別給我這個當丈夫的和當父親的丟人!要記住毛主席他老人家曾經說過的一句話——我們感激朋友式的援助,但是絕不乞求援助!」

  ……

  離開家,我和妻兒一人一輛自行車,騎在寂靜的小街上。兩側居民樓的黑影,如一面面高牆。竟無一扇亮著的窗子。才十點多鐘,城市還不到沉睡的時刻,卻仿佛異乎尋常地早早地就沉睡了。

  但是一騎到馬路上,情形就完全相反了。各種車輛連成了線,一輛接一輛,首尾相接。激流一般向飛機場方向匯去。只有四條車道的對行線馬路,變成了六七輛車並駛的單行線馬路。但是沒有車輛鳴笛。相撞了也不停。每輛車都只顧搶道占道朝前開……

  明擺著,這是一種逃亡的情形。一種有錢階層,有權階層,起碼是有車階層爭先恐後但又不張不揚的大逃亡。我思忖在這三個階層中,說假話的男女肯定是最多的。不說假話絕難在中國成為先富起來的一部分人。不善於說假話絕難在中國官運亨通。不同時依傍於這兩個起碼依傍於這兩個階層中的一個階層,那恐怕也是買不起進口車的。我們一家三口扶著各自的舊自行車站在馬路邊上,企圖穿過馬路卻沒機會,只有望車興歎。這座經濟發展指數相當落後的城市,想不到竟擁有如許之多的高級轎車!的確,一輛輛從我們眼前駛過的,十之七八是進口車。望不見一輛國產車的影子。也不能說完全沒有。有還是有的。這邊的人行道上,離我們不遠處,有三輛「夏利」一輛「桑塔那」,不過都四輪朝上被掀翻了。那輛「桑塔那」的發動機還沒息火。馬路對面,也有幾輛「桑塔那」和幾輛「切諾基」,也被四輪朝上掀翻了。是誰把它們擠到了人行道上?又是誰將它們掀翻了呢?它們的主人們到哪裡去了呢?怎麼就容忍自己的車流落到如此下場呢?一個個問號從我頭腦中掠過。然而我對自己解答不了。

  我本是打算攔一輛出租車,送妻子兒子到機場去的。看來我坐在家裡做打算的時候,簡直是在癡心妄想了!我對局勢估計得太不足,也太樂觀了。連國產車都喪失了通往機場的道路行駛的權利和資格,此時此刻,機場那種地方,普通小老百姓還能進得去麼?就是僥倖進去了,能買到機票麼?就是也僥倖買到了明天後天大後天的票,還能有權利有資格登上一架飛機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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