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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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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吞吞吐吐小心翼翼地說,老苗,告訴你實話吧,我怕你受刺激。可我又不能用假話騙你。咱們不都是由於習慣了說假話才長出尾巴來的麼?何況也騙不了你呀!你回家一照鏡子,我的假話不就沒意義了麼?你要鎮定住,你千萬千萬可要鎮定住,讓我小聲告訴你——你長出的他媽的真是一條鱷魚尾巴呢! 此時此刻,我內心裡竟湧起了一種對老苗的同病相憐之情。盈盈淚眼互難慰,最是天下長尾人啊! 我的話剛說完,老苗兩眼朝上一翻,暈了過去。 我扶住他,舉目四望,打算叫住個行人幫我將他背起。不望不知道,一望嚇一跳。這條往日車水馬龍,行人比肩接踵,熙熙攘攘繁華喧鬧的街上,今日來往行人格外地少。而我望見的男女,皆低垂著頭,步態匆匆。他們和她們的走法,也都顯出各自的古怪。分明的都在儘量地叉開雙腿走。有人還將一隻手心虛地捂在屁股後面。難道這座城市的更多的公民們,尾巴已經長到不好意思邁出家門的程度了麼?幾乎沒有車輛在我的視野裡駛過。我朝幾個人呼喚求援,卻沒有一個人停下腳步朝我這邊望一眼。 街口終於出現了一輛紫紅色的「王冠」,欲停非停地駛來。我顧不得那麼許多了,只好緩緩將老苗順倒在地,奔至馬路中央,攔住了那輛「王冠」。 司機是個三十六七歲的男人,臉刮得光淨而鐵青。他隔著前車窗瞪我。我覺他目光陰森,簡直不像是人的目光。 我見左側的車窗並未搖嚴,繞至左側想對他說明我的請求。一股嗖嗖冷氣從車內散出,使我打了一個寒顫。而車內的情形則使我魂飛魄散,連連後退。勉強站穩,轉身便逃。因為我看到車內一條小盆兒般粗的烏黑帶米黃色斑紋的巨蟒的尾巴,幾乎塞滿了後座的空間,而且從一個女人的腰際一直纏到一個女人的脖子。那女人的臉色比那司機的臉還鐵青,眼睛朝外鼓凸著,嘴裡淌著鮮血,顯然已因窒息而死。肯定還被纏斷了肋骨,纏亂了心肝肺的位置。 等那輛「王冠」遠去,我發現一家小食雜貨鋪子門前有輛平板車。我跑過去,見那輛平板車並沒鎖。我輕輕推開店門,想問問平板車是不是食雜鋪子主人的,可不可以借我。店內靜悄悄的沒人。我剛喊問,卻見櫃檯後突然旗杆似的豎起一條尾巴,乃是一條獅尾,末梢的尾纓紮煞著。同時聽到了低沉的獅吼。還有,嘎吧嘎吧嚼脆骨的響聲。我這才發現櫃檯上搭著半條女人的血淋淋的腿。而我自己的腿肚子開始抽筋。我屏息斂氣,一小步一小步退出鋪子,騎上平板車就拼命蹬…… 兇險時刻才見交情的真偽,寸見關係的厚薄。評作家職稱那陣子,老苗曾為我上下遊說,有思於我。我想我怎麼也不能將不省人事的他棄在街上不管哇!那不是太不人道了麼?如果我真不管他,興許一兩個小時後他就只剩骨頭了吧?為什麼長出兇惡的尾巴的人,竟開始撕吃或殘害起他人來了呢?我不明白。 看來局勢遠比我想像的可怕。 我就用那輛手板車將老苗送回了家…… 8 當天晚上,我的老鼠尾巴已經長到兩尺長了。妻將我所有褲子的兩兜兒都剪開,為的是我可以把尾巴卷起來,從褲筒內塞入褲兜兒裡兜住。妻一再囑咐我,以後錢什麼的重要東西,再也不能往褲兜兒裡揣了。褲兜兒以後只要兜住尾巴就是了…… 「公民們!各行各業的誠實的勞動者們,廣大知識分子和廣大文藝從業者們,大學生們,婦女同胞們,少先隊員們,小朋友們,現在開始廣播告市民書!現在開始廣播告市民書!……」 電視新聞節目女播音員那張熟悉的面孔,顯得異乎尋常的嚴肅,然而聲調卻是微微顫抖的。每一句每一個字都是微微顫抖的。傳達出內心裡沒法兒掩飾的惶悸不安。 兒子聞聲從他的房間悄悄走來。 我們一家三口依次而坐,屏息斂氣,三雙眼睛聚精會神地盯著電視屏幕側耳聆聽。 「告市民書」的正文換了男播音員宣讀。他那種表情仿佛是在向世人告之世界末日的到來: 「全體公民們,目前我市正面臨著外星人對我們早已習慣了的,而且越來越習慣了的語言成分的無理干涉!我們祥和美好的生活正受到他們的嚴重滋擾。每多一個謊言,一句假話,就將有我們十位親愛的同胞長出不同的尾巴!這樣下去,後果是不堪設想的!為此,市委緊急動員呼籲,市民不分男女老少,都要本著對自己對他人的高度責任感,在較長的一個時期內,只說真話,不說假話!市委明白,這對我們無疑是相當痛苦的,難以忍受的。但我們一定要發揚堅韌不拔,以苦為樂,以苦為榮的精神! 我知道「告市民書」是由小邵這位市委的第一筆桿子起草的。是由曲副書記親筆定稿的。因為這其實是我向市委提議的應急措施的第一項。 我聯想到了三十年前林彪說過的一句話——不說假話辦不成大事。 林彪非是等閒之輩。他這句話顯然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和在中國顛撲不破的經驗性。林彪是早已折戟沉沙,摔死在蒙古的溫都爾汗了。但是他的話,卻咒語似的,從此影響著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的靈魂。近二三十年來,我總感到中國遲早是要出事的。也許會出在官僚的腐敗方面,也許會出在體制的自相矛盾方面,也許會出在工人階級的大面積失業方面,也許會出在農村基礎政權的部分瓦解部分變質方面,或者出在社會分配的嚴重不公咄咄逼人的貧富懸殊方面……卻怎麼也沒想到竟會出在說假話方面! 事到臨頭,我也沒心思沒情緒憂國憂民了。還是先憂妻子憂兒子吧!雖說天塌下來有眾人的頭頂著。但我實在不願看到妻子和兒子也長出某種尾巴。哪怕是漂亮的尾巴! 我起身關了電視,注視著妻子問:「聽清楚了?」 妻默默而又不安地點頭。 我再問兒子一遍。 兒子也默默而又不安地點頭。 我說老婆啊,現在,你,馬上收拾東西!你必須帶著兒子立刻逃離這座城市! 妻說你慌什麼啊!又不是戰亂,又不是瘟疫,談得上逃離不逃離的麼?別亂用詞兒嚇著兒子!不就是長尾巴麼?別人都長,咱們就也跟著長唄!我不是並沒慌麼?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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