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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我確信一輛輛從眼前駛過的轎車內坐的些個男女,其實肯定都已長出了各類尾巴。起碼已長出了大大小小或軟或硬的包。應該說這座城市所遭到的懲罰,與他們有著最直接最大的責任。會會眾生普通百姓即使也說假話,但大抵他媽在市民階層的俗常生活範圍以內。危害也大抵就局限在這個範圍以內。他們哪比得了些個「公僕」們瞪著眼睛每天價為了保住頭上的烏紗帽說的假話多?哪比得了些個「大款」們為了更多地鑽國家的空子更多地從銀行裡騙出錢來說的假話多?然而他們卻只有聽天由命的份兒。我甚至確信,更多的平民百姓,也許並沒怎麼將電視新聞中宣讀的「告市民書」當成件大事兒。百分之百地聽明白了聽懂了大概也不在乎。我想如果他們都親眼目睹了在那輛紫紅色「王冠」裡在那個小食雜鋪子裡發生的慘劇,他們才會有點兒在乎起來吧?……

  我對妻子和兒子說,我沒法兒送她們去機場了。去了也沒用。應該退而求其次,去火車站。我讓妻子和兒子騎上自行車先行。她們剛騎到那輛四輪朝天的「桑塔那」旁又雙雙下車了。

  兒子回頭轉身朝我喊:「爸,爸!你快過來!這輛車裡還有人,是個女人!」

  妻也朝我喊:「看樣她還活著!咱們救救她吧!」

  我只得暫且按捺下我的一個壞念頭,也騎車趕了過去。

  我和妻子兒子蹲下細看,那女人果然活著。滿面鮮血。車內還有一個女孩兒。在那女人身旁。顯然已經死了。頭搭拉在左肩上。人的頭歪到那麼一種程度是必死無疑的。車被掀翻之前遭遇到了猛烈的撞擊。車頭四向駕駛室,幾乎扁了。

  那女人自下而上地望著我們。鮮血糊住她的眼睫毛,在清冽的路燈光輝的照耀下,看得出她是在多麼儘量地瞪大著眼睛。

  她聲音微弱地說:「救救我……救救我……車裡的皮箱內有錢……都歸你們……」

  妻說:「你倒是快想辦法呀!…」

  兒子也說:「爸,救救她吧!…」

  我認為若不將車翻過來,是沒法子將那女人拽出的。

  於是我果斷地說:「來,咱們翻車吧!」

  我們一家三口齊心協力,幾經努力,卻不能將那輛四輪朝天的車翻過來。

  兒子放棄了努力,跑至人行道邊兒,揮手,跺腳,喊叫——一輛輛車從他面前疾駛而過……

  他回到我們身旁時臉上亮晃晃的。那是一個少年的眼淚被清冽的路燈的光輝照耀的結果。

  「我詛咒這座城市的人們!誰都將長出尾巴無一幸兔——包括逃離了這座城市的人!……」妻馬上喝止他:「住口!難道你也詛咒你自己?這樣的時候不許隨口說不祥的話!

  我見兒子在冷笑,仿佛是上帝本人化身為我的兒子在冷笑。

  而那頭朝下窩在車裡的女人,始終不斷地在喃喃哀求道:「救救我……救救我……千萬別不管我……」

  忽然身後的樹叢中一陣響動。我扭頭望去,望見一張可怕的男人的臉。我覺得我見過那張臉。猛想起了那輛紫紅色「王冠」裡的情形。他的臉比當時更可怕。他的眼睛綠瑩瑩的。他在咧嘴獰笑,口中吐出蟒蛇的帶叉兒的舌芯子。

  我再也顧不上救那奄奄待救的女人,一手扯著妻子一手扯著兒子撒腿就跑。而在我們身後,傳來了那女人撕心裂肺的哀號……

  我們氣喘吁吁地跑上了一座立交橋。駐足回望,見那蟒尾人將自己的蟒尾纏在一根水泥電線杆上,身子懸在半空中。懸在馬路上方,朝馬路上川流不息的車輛不停地揮動雙臂,似在玩耍自娛……

  我想,他沒對我們窮追不捨,肯定是因為那向我們求救的女人的肉飽了他的腹。我不禁充滿感激地為那女人的靈魂暗暗祈禱。如果她不被吃,我不知我失去的將是妻子還是兒子?或者是她們失去了我這個長出了耗子尾巴的丈夫和父親。蛇不是最愛吃鼠的麼?

  翌日,全市武警出動,荷槍實彈,將一切被普遍認為最善於製造謊言和說假話的人,統統予以收容,實行緊急監管。好比在「國慶」前,春節前,重大外事活動前,對種種社會危險分子實行緊急監管一樣。初戰告捷,第一批便收容了四千餘人,分男女監管在兩所大學裡……

  此乃我建議的應急措施的第二項。

  其實,按照我的本意,只出動公安力量就可以了。而且,也不必搞得聲勢過分浩大。但市常委會認為,公安部門的同志,恰恰可能都是一些因保衛人民,打擊各類犯罪分子而說過假話的好同志。試想啊,犯罪分子們麼,一被逮捕,一經審訊,哪一個不是假話連篇呢?要辦他們的罪,以機智對付狡猾,以正當的、從忠於職責出發的假話套供的事,總是難免的吧?既然如此,也是要長出尾巴來的。何況公安部門,也不乏腐敗分子,蛻化變質分子,勾結和包庇犯罪團夥的「內奸」。這些傢伙中,有的已經長出了各類尾巴,沒法兒再穿警服了。有的已經長出了大大小小的包,惶惶不可終日,行動受礙了。所以市常委會經過討論,統一了思想,統一了意志,決定主要依靠武警落實第二項應急措施。

  各行各業各機關各單位各院校各居民組,都火速成立了檢舉站,設立了檢舉箱甚至檢舉電話專線——專門對付那些表面看起來似乎挺誠實,不愛製造謊言和說假話,而實際上信奉「不說假話辦不成大事」,不製造點兒謊言會憋出毛病的人們。一經檢舉,即刻收容。

  此乃我建議的應急措施的第三項。

  第四項當然是「領導搭台,文藝唱戲」之近年來時興的常規舉措了——幾天內城市裡便到處都出現了標語、口號、警句的「海洋」。

  「說一句真話就等於向他人獻一份愛心!」

  「咬住假話出門去,不帶尾巴回家來!」

  「幹部要自尊,黨員要自誡,群眾要自覺!」

  「將尾巴還給動物,將體面留給人類!」

  ……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從幼兒園到小學校,阿姨和老師們,都在教孩子和小學生們唱詞曲家們緊急合作的新歌——「翻山並不難,越嶺並不難,從小說真話,其實更不難……」

  老年秧歌隊也不甘示弱,老當益壯,一邊在馬路上大扭其秧歌,一邊激情澎湃地引亢高歌:「同志們那麼呼嗨,要記牢那麼呼嗨,說真話那麼希哩哩哩刷啦啦索羅羅羅脆,不長尾巴那麼呼嗨!……」

  在市委宣傳部的直接領導之下,連續組織了數場說真話大型演唱會,提出了「三性二精」之標準要求,亦即史詩性、民族性、永恆性和精品意識和精神號角意識的高度統一。然而首先砸就砸在演唱會上,歌星們唱著唱著,影星們演著演著,伴舞隊舞著舞著,連他們或她們自己都沒覺著有什麼不對勁兒的情況之下,啪噠地屁股後面就長出了形形色色五花八門林林總總的大小尾巴!於是公眾們一片聲浪地口伐,甚至躍上臺大打出手。但是他們或她們都感到非常委屈,覺得公眾們太不體恤自己。因為他們或她們在舞臺上在彩燈和追燈的照耀之下啪噠就長出了尾巴,並不意味著肯定地在演出過程中又說了假話。別人們,比如他們或她的親友們在別的什麼地方又說了一句假話,惡果殃及他們或她們也是非常可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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