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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從醫院一回到家裡,我便從大衣櫃底下抽出號碼箱,打開看裡邊一捆捆的錢。錢真美麗啊!真可愛啊!真是瞧著讓人沒法兒不喜歡不眉開眼笑的東西啊!整整齊齊十一捆兒,在我看來,像一胎十一個嬰兒,互相擠著躺在同一個嬰兒車裡睡著似的。媽的巧取豪奪的老苗!媽的不是玩藝兒的小邵!他們強佔去了我四個可愛的小寶寶呀!還說是四捆兒紙,做記錄卡片兒用!怎麼倒黴吃虧的事兒都讓我攤上了呢?

  我輕輕將錢從皮箱裡一捆捆捧出來,放入一個紙袋裡。我想我得先把這十一萬存上。悠悠萬事,唯此為大。那號碼箱被我用刀撬過剖過,拎不出去。別人見了會對我起疑心的。我想這十一萬肯定是我這一生中最巨大的一筆存款了。物價天天上漲,人民幣年年貶值,沒十來萬存款,我和我妻的晚景,要不淒涼才怪了呢!

  銀行裡那一天人多。我填了存單,耐心排半個多小時才排到窗口。

  我先將存單遞入。業務員,一個戴眼鏡的小夥子看了看存單:「十一萬?」

  我點點頭:「對。十一萬整。」

  坐在小夥子對面,正用驗鈔器驗鈔的姑娘,抬頭瞟了我一眼,並和小夥子交換了一個飛快的眼色。

  我懂她那眼色的含意——謔,心裡很得意。

  存錢的感覺真他媽的好!

  我指的當然是將一大筆錢存在自己的私人存摺上那一種感覺。

  近幾年來,我一直想找到一種好感覺。但好感覺像是根本不存在似的,篩遍了每年的三百六十五天,每天的二十四小時,卻不曾找到過。得獎的感覺已經談不上有多麼好了。去年我得了大大小小五次獎,獎金加在一起才六千元。而且有的文學獎竟是靠生產煙、味素、鞋、和婦女衛生巾的廠家「慷慨」贊助的。靠後一廠家贊助的叫「舒爾陰」文學獎。我估計我即使寫到八十高齡,大概也不會與某一種純粹的,不帶任何廣告色彩的文學獎有緣了。因為這樣的文學獎就像某種好感覺一樣,似乎實際上已經不存在了。只能靠自欺欺人去體驗了。

  沒想到我在銀行的存款窗口才真正找到了好感覺!

  存錢的好感覺就是好!

  如果每個月都能往自己的私人存摺上存幾次錢,每次都能存個十萬二十萬的,我相信,人的脾氣不好也好了,心情不好也好了,不熱愛生活也熱愛生活了!不擁護這個時代也擁護這個時代了!

  「你給我的這都是什麼啊?」——我的紙袋兒又被從小窗口推了出來。

  我說錢唄!不是錢還能是什麼啊?

  「錢?那你到別處去吧!我們這兒不收你這種錢!」小夥子望著排在我身後的人高叫:「下一位!」

  於是我身後的人將我往一旁推。

  我火了。也將那人往一旁使勁一推,重新佔據了窗口。我說你這位同志什麼意思啊?我的錢一不是偷來的,二不是搶來的,為什麼你不收我的錢?

  小夥子很有職業涵養地說:「你那是錢麼?你拿出來讓大家見識見識!如果大家都說你那是錢,那就證明我眼睛有毛病了。不適合幹我的工作了。我自動辭職!」

  「好!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不是我激你說的,大家都聽到了!」——我臉紅脖子粗地從紙袋兒裡掏出一捆兒錢給人們看。

  所有的人竟都說我掏出的是一捆兒白紙。而它在我手中,在我眼裡又明明是錢!

  我又將錢遞向小夥子對面的姑娘。我說是不是錢,誰也先別妄下結論!我說姑娘啊,誰的眼睛都可能一時出問題,麻煩您,就算我求您在驗鈔器下驗一驗!如果驗鈔器證明這是錢,你們今天不給我存上是不行的!

  那姑娘皺著眉說:「驗鈔器是驗假鈔的!假鈔那也得像個錢樣兒啊!不像個錢樣兒能叫假鈔麼?可你那是一捆兒什麼?那是一捆兒光板紙!紙上一無所有你叫我驗個什麼勁兒呀!」

  一無所有?!——我說一無所有?!我指點著問,這不是毛、劉、周、朱四偉人頭像麼?這不是「壹佰」兩個字麼?還有這兒……這兒不是「中國人民銀行」幾個字麼?……

  那姑娘一時被我的話噎住,張了張嘴,衝口而出三個字是——「神經病!」

  於是所有的人都說我「神經病!」

  於是警衛走到我跟前,虎著臉往外驅逐我。我不太敢和他叫板。因為他手中拎著電棍。

  ……

  離開那一家儲蓄所,我又去到過五六家儲蓄所,但在每一處的遭遇都是一樣的。

  我有點兒近乎發瘋了。

  絕望之際,我靈機一動,從一捆兒錢中抽出一張,在路上攔住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

  我裝出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說親愛的小朋友,幫叔叔個忙兒。你用這一百元錢去買兩支雪糕,你一支,我一支。找的錢全歸你!

  小孩子高高興興地接了錢跑著去買。我則站在一棵街樹的樹蔭涼下等他。

  一會兒他一手拿著一支雪糕顛顛兒地跑回到我跟前。

  我接過一支雪糕,問他:「是用叔叔給你的一百元錢買的麼?」

  他說:「是啊!」

  我怕他騙我,逼他掏出找的錢給我看。他順從地掏出給我看。

  我又問:「那賣雪糕的老頭兒沒對錢起疑心麼?」

  小孩子上上下下將我打量了一番,出其不意地反問:「那你給我的是假鈔麼?」

  我尷尬地一笑,趕緊說不是不是。

  可那孩子已經對我起了相當大的疑心。分明的,開始把我當成一個專門印製假鈔的罪犯了。

  「就算我沒見過你,你也沒見過我!」——他一溜煙兒跑了。跑著跑著,雪糕掉在地上。轉身想撿起來,見我在望著他,膽怯地又跑……

  我吮完那支雪糕,又從一捆錢中抽出一張,故作鎮靜地吹著口哨,溜溜達達地走向那孩子買雪糕的冷飲車。

  走到跟前,我搭訕著說:「天真熱啊!」

  賣雪糕的老頭兒說:「是呀!今天三十多度呢。來支雪糕?」

  我說:「來十支吧,最好給我個塑料袋兒裝著。」

  一邊說,一邊將手中的百元大鈔遞將過去。

  老頭兒剛伸手欲接,手還沒碰到錢,趕緊一下又縮回去了。他抬頭看我一眼,目光驚恐。仿佛我是化作人形的、從陰間來的無常。我手中拿的也不是百元大鈔,而是索命的碟牌,他一旦接了,當即就會倒在地上,一命嗚呼似的。

  老頭兒結結巴巴地說:「這位爺,我不收您錢了!我白送給您吃還不行麼?」

  我說:「這是什麼話呀!我於嘛占你的便宜,白吃你十支雪糕哇!」

  老頭兒說:「不算佔便宜不算佔便宜,大熱的天兒,您這位爺白吃我十支雪糕有什麼不行啊!」

  他說著,已打開冷櫃蓋兒,二五一十,抓夠了十支雪糕用塑料袋兒裝著,硬往我手裡塞。

  此時又有一位婦女停住自行車買雪糕。她瞧著老頭兒對我戰戰兢兢,低三下四的情形,如同瞧著一個受欺壓而又絲毫不敢反抗的可憐老人在地頭蛇面前的畏怯。

  我受不了她那種敢怒卻不敢言的旁觀。更不願被當成在光天化日之下進行敲詐勒索的地痞惡霸。見有更多的行人駐足于周圍,於是明智地將手中的錢往冷櫃上一拍,大聲說:「得得得老頭兒,我也不買你的雪糕了,算我是個大傻瓜,白給你一百元錢行不行?」——說罷,明智地抽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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