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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我聽到老頭兒在我背後嘟噥:「拿一張白紙當一百元錢,非從我這兒買十支雪糕不可!唉,惹不起哇!這是什麼世道了呀!」

  又聽那女人憤憤地說:「你們這些看熱鬧的大男人,怎麼一個個的全沒點兒起碼的正義感?為什麼不把那傢伙擰送到派出所去!……」

  於是我走得更快。

  我終於徹底明白了——十一萬,十一捆兒嶄新的百元大鈔,在我眼裡看來是錢,而在一切的別人眼裡看來,不過是一捆兒捆兒白紙!成捆兒去存是白紙,單張兒拿著花還是白紙。也許除非讓別人替我花才不是白紙。比如那個七八歲的男孩兒替我花,不就順順當當地花出去了麼?

  路經公用電話亭,我往精神病院給小悅打電話。在電話裡,我吞吞吐吐地問她,她那些錢好花不好花?

  她顯然覺得我問的奇怪,反問梁老師您那十五萬怎麼了?

  我說沒怎麼沒怎麼!說哪兒有十五萬呀,只剩十一萬了!

  她說梁老師,您想誣陷我啊?咱倆各十五萬,不是你一捆兒我一捆兒地當場對面分清的嗎?難道我會變魔術,會使障眼法,昧了你四萬不成?

  我說你別誤會。千萬別誤會。我分給了兩位朋友四萬!現而今,從中央到地方,不是都在提倡共同富裕嘛!

  她說你倒是把話說明白了呀!你分給朋友,那就是你個人的事了!與我無關了。什麼共同富裕不共同富裕的,我可沒你那麼高的風格!

  我說提倡是提倡嘛!允許人的境界在現階段有高低之分,有早覺悟晚覺悟之分嘛!又問,親愛的小悅啊,你都開始買什麼了?在哪兒買的呀?

  她說她存上了十萬。剩下的五萬,已經買了一台三十英寸的進口大彩電。和一組高檔音響,都是在本市最大的「國華」商場買的……

  放下電話,我去了「國華」商場。打算相機碰碰運氣,花出幾捆兒「白紙」,買回家大件商品。但有了在銀行和買雪糕的教訓,畢竟心虛。各個櫃檯轉來轉去,不太敢貿然。

  不想竟發現了老苗和他夫人。他們兩口子也在選電視。而且也看中了一台三十英寸的進口大彩電。老苗見到我時,那副尊容頓時極不自然起來,就像把我往井裡推過一次似的。

  我說:「老苗哇,這台彩電一萬八千多呢,錢帶夠了麼?」不待老苗開口,他老婆搶先替他回答:「夠!夠!我們帶了整兩萬呢!」

  老苗瞪他老婆一眼,生氣地說:「問你哪?你不開口,誰能把你當啞巴賣了呀!」

  我又問:「老苗,最近出版新書了?稿費收入頗豐啊!」

  老苗順水推舟地說:「對對,出版了兩本兒新書……」

  我說:「那我應該向你表示祝賀呀!明天我去你家取兩本兒簽名的贈書,拜讀拜讀唄!」

  他說:「不敢不敢……」

  我心裡窩火地說:「我非要不可!」

  老苗的老婆這時又說:「你聽他胡扯!他寫的書,得搭上出版費出版社才肯為他出……」

  老苗就對她吼:「你少說一句行不行?!」

  我心中早已清楚,什麼他媽的稿費,明明是用我的兩萬元來買進口大彩電!可當時自己也承認那是一捆兒一捆兒的白紙不是錢,這會兒自覺理虧,也就只有心裡窩火,不便戳穿事實真象。

  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買下了那台進口大彩電,心滿意足地離去,我恨不得追上老苗,當眾扇他幾耳光……

  我始終沒敢在商場買東西。

  兜裡沒另外帶錢,我也不敢「打的」回家。

  我像一個拎著沉甸甸的十一萬的窮光蛋。

  你有這麼大一筆錢,可是當錢花時卻是白紙,這是多麼巨大的不幸啊!

  我走著走著,忽然發現滿大街都是錢!這裡一張,那裡一張;有人民幣,也有美元,而且都是一百元的。

  人見錢在地上,還都是一百元的,那是沒法兒不動心,沒法不彎腰撿的。

  於是我東跑幾步,西跑幾步,凡是眼睛見到的就跑去撿起來。撿也撿不過來。以前我只在夢中撿過錢。沒想到那一天夢中的美妙情形變成了現實中的美妙情形!過往行人仿佛全都瞎了他們或她們的雙眼,沒有一個理睬被車輛帶起的一陣陣小風刮過來旋過去的錢。又仿佛都是億萬富豪,一腳踩住了也不屑於彎腰撿似的。但我並非「大款」並非富豪哇!我經常感到最缺的其實不是什麼所謂「精神」上的東西而是他媽的錢!有時也說缺的是「精神」上的什麼東西那都是說給別人聽的。世界上只有兩種人才喋喋不休地總在那兒嘮叨缺的是「精神」上的東西——那就是錢多得幾輩子花不完的人和想有那麼多錢卻註定了幾輩子也有不了那麼多錢的人。我還知道作家們十之八九其實和我一樣都屬￿後一種人。這是一個圈子裡的小秘密。可是這秘密不能被戳穿,因為作家們十之八九都愛大談什麼「精神」,如果戳穿了,這世界不就太沒意思太不好玩兒了麼?也可以認為這是一個彌天大謊。是我輩當代中國作家互定了攻守同盟的一個引人注目的彌天大謊。只不過還不到由我們自己戳穿的時候……

  7

  我對錢的態度是多多益善。我並不感到從街上撿起一張張百元大鈔,撿起百元的人民幣和百元的美金是多麼害羞多麼不體面的事兒。尤其在別人視而不見,沒人跟我搶著撿的情況之下,我感到撿錢才是人最喜歡「從事」的「勞動」。才如馬克思在描述共產主義時說的那樣,是一種非常愉快的,出於本能需要的「勞動」。在烈日炎炎下,我像一條狗,哈哧哈哧地東躥西躥,撿錢不止。疲於奔命而又樂此不疲。

  一回到家中,我顧不上喝口水,洗把臉,便從衣兜、褲兜、紙袋裡往外掏錢。我想我撿到的何止四五萬元!我想我「流失」到老苗和小邵手中的四萬元,竟如此這般地彌補回來了,多麼可喜可賀啊!不料掏出的卻是一把把雪糕包裝紙、糖紙、空煙盒什麼的……

  夜裡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那兩個男女外星人。男的照例叼著一支煙,也不知從哪兒偷的,照例地吐制一幅幅五顏六色繽紛絢麗的「國畫」。仿佛他對地球上產生好感的東西就是煙和中國國畫似的。而那女的照例並無惡意地盈盈笑著。她的笑使人感到有一種天真無邪的頑皮味兒。

  她問我是不是到醫院去看過病了?

  我誠實地回答是的。

  又問是不是以為自己生了某種癌?

  我誠實地回答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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