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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哪兒的問題?」

  「可能是生了骨刺吧。骶骨那兒。當然,也不排除是什麼癌」。

  他憂鬱地歎氣。

  我也歎氣。一方面表示對別人的同情,另一方面為自己。

  我安慰他:「想開點兒。萬分之幾的比例,哪兒那麼巧就攤在嫂子身上呢?」

  他又歎氣。喃喃地嘟噥:「是啊,哪兒那麼巧就攤在她身上呢?」

  聽他口吻,倒好像他的憂鬱,他的歎氣,完全是由於自己的老婆攤不上什麼癌似的。

  一位秀眉秀眼,臉龐白裡透紅,紅裡透粉的護士從走廊盡頭姍姍走來。老苗一發現她,目光立刻被吸引住。

  我無話找話地說:「嫂子情緒還穩定吧?」

  老苗只顧望那女護士,沒聽我的話。他忽然起身說:「對不起,我認識那女孩兒,得向她諮詢幾句!小高!小高!小高你越發漂亮了嘛!大姑娘樣兒了嘛,完全長開了呀……」

  他已迫不及待地迎將上去,和那年輕漂亮的護士小姐熱情洋溢地周旋開了。模樣歡天喜地如同無憂少年,完全沒有在「作協」機關那種可敬長者的矜持勁兒了。

  唉唉,六十多歲的人了,還癡心妄想揪住什麼「青春的尾巴」呀!豈非瞎子點燈白費蠟麼?又不是「大款」,不過是「一小撮爬格子動物」的市級「領班」,再使盡渾身解數地作無憂少年狀,小姐們也是不稀罕「傍」你的呀!咋就連這麼一丁點兒自知之明都沒有呢?何況自己的老婆還在門診室設出來,結論尚不可知,還沒被明確判處死刑那!我因自己畢竟比他年輕二十來歲,臉上的皺紋明顯地比他少些,不免暗暗得意。也因他作無憂少年狀時的力不從心而產生一種快感。

  這時老苗夫人那肥壯又龐大的身軀緩緩從門診室移動出來了。她目光恍惚,見我正望著她,臉上擠出一種心煩意亂很不情願的苦笑。

  我走到她跟前,裝出關切的樣子問:「嫂子,不是癌吧?」

  她說:「醫生一時還下不了結論,讓我下周來做切片」——說著眼圈一紅,就要哭。

  我說:「嫂子,凡事兒別往壞處想。千萬別往壞處想。魔鬼定義中有一條——越往壞處想,結果十有八九越朝壞的方面發展。」

  她感激地說:「我聽你的。我不往壞處想。你見著我們老苗了麼?」

  我指著說:「他不在那兒麼!」

  她順我指的方向望去,頓時橫眉豎目,當著些人就開口罵:「這老不正經的!全不把我的死活放在心上,竟在那兒嘻嘻哈哈吊膀子!……」

  她仿佛一頭髮了怒的河馬似的沖過去,揪住乾巴瘦小的老苗的耳朵,擰得他哇哇怪叫。那情形,如同當媽的在懲罰兒子。

  我忍住笑,暗暗祈禱——上帝保佑老苗的老婆千萬千萬別得癌症!保佑她比老苗長壽,哪怕僅僅比他多活一天!……

  他把我的兩萬元錢當兩捆兒白紙占了去,是可忍,孰不可忍?只要他老婆比他多活一天,他就別指望再過一天愉快的日子了!

  門診室內高喊:「43號,姓梁的!」

  我趕緊應聲而人。

  一男一女兩位中年醫生。男的又在叫號,女的板臉問我:「怎麼了?」

  我說骶骨那兒長了一個包。

  「多久了?」

  我說沒多久。最近幾天的事兒。

  「趴床上。」

  我照辦。那窄床的塑料面兒很溫熱。由於老苗的老婆那肥壯龐大的身軀剛趴過的緣故無疑。

  「褪下褲子!」

  我又照辦。

  「你這人聽不懂我的話啊?連褲衩也褪下來!當我是X光眼啊?」

  我忍氣吞聲。遵命惟恐略遲。

  「哎,你來一下。」

  於是那男醫生撇下他正應付著的一個小夥子,來到床邊。

  「和剛才那胖女人長的一樣是吧?」

  「嗯。是一樣。」

  什麼東西戳在我那包上。我覺得不是手指,而是那男醫生拿在手中的鉛筆。

  我咧了下嘴,說輕點兒輕點兒,很疼呢!

  那女醫生說:「別這麼嬌氣,忍著點兒!」

  那男醫生說:「就是的!我用的是橡皮這端,又不是……哎我鉛筆尖兒怎麼斷了?」

  女醫生就吃吃笑。

  我說:「醫生,能否請教一個問題?」

  男醫生說:「只要不是無理取鬧的問題,你但講無妨。」

  我問:「咱們的祖先,也就是類人猿都不長尾巴,怎麼咱們那地方,也就是我長包那地方,又叫尾巴根兒呢?」

  女醫生首先替男醫生惱了:「叫你不要提無理取鬧的問題,你還偏提!不明白重新上學去!」

  男醫生則又用斷了尖兒的鉛筆在我那包上又狠戳了一下:「你這個包,真特別!肯定不是什麼好包!先給你開兩副膏藥貼貼看!

  被撇在那兒乾等著的小夥子抗議了。說怎麼他的包就那麼特殊啊?非得兩個醫生都湊過去?我也是那兒長了個包,比他的包還大!包面前該人人平等!……

  於是倆醫生瞠目相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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