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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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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脫口罵了一句:「真他媽的!」 妻笑眯了雙眼問:「親愛的,你是罵你老婆呀,還是罵讀者公眾們呀?」 我苦著臉說:「都不是。」 老苗不高興了,氣乎乎地問:「那你是罵我嘍?」 我趕緊聲明:「老苗,我哪兒能罵你呢?你百忙之中來探視我,我若罵你,不是太不識好歹了麼?」 老苗說:「反正你是在罵一個人。」 其實我是在罵那兩個外星來的狗男女。我恨死他們了。他們搞他們的科學,我搞我的文學,兩個星球上活著的人,井水不犯河水,前生無冤近世無仇,幹嘛非跟我過意不去啊! 我說:「那當然!」——卻不敢照直說是罵那兩個外星來的狗男女。 老苗竟認真起來。他說你也不是罵你老婆,也不是罵讀者,還不是罵我——那麼一定是罵市里的領導了? 我急說老苗老苗,你可千萬別這麼認為!我是罵我自己,罵我自己還不行麼? 老苗公事公辦地說,他只是陪我妻子來探視探視我。誰叫他是「作協」主席呢?他說不向市領導請示,不征得市領導的同意,他是不可以擅自做主帶我出院的…… 妻和老苗走後,我前前後後一想,疑心頓起,猜測他們大概都不是人。我的意思是——我懷疑妻是那個外星來的女客變的,而老苗是那個外星來的男客變的,暗自慶倖,多虧沒當面兒承認是罵他們,恨他們…… 第二天,我用床單將那只號碼箱包上,企圖拎著往外溜。剛出病房,便碰上了小悅。她站住,雙臂往胸前一抱,似笑非笑地瞧著我。瞧得我心裡一陣發毛,一聲未吭退回了病房。 小悅跟人,雙臂仍抱在胸前,仍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兒。 我說小悅你想幹什麼? 她說這是我應該問你的話,你怎麼反問我? 想偷偷離開精神病院是不是?穿著病員服,拖鞋,用病房的床單兒包著只皮箱,皮箱裡裝著十五萬,你能出得了精神病院的大門麼? 我說我翻牆。 她說瞧把你能的!兩米多高的牆,你翻得過去麼?莫如把皮箱給我,由我來替你保存著那十五萬,再安下心來住幾日,等我嫂子和你們「作協」領導來接你出院…… 我緊緊摟抱皮箱,急說不用你保存不用你保存! 她說你已經分給我一半兒了,我還能對你的一半兒動壞心思麼?信不過我拉倒!…… 說完賭氣走了。 我便又懷疑小悅也不是人,也是那女外星人變的。要不,她怎麼也像那女外星人一樣,習慣於將雙臂抱在胸前呢? 我不敢再往外溜了。怕受到王教授的懲罰,被送到重病號病房去…… 一個星期後妻和老苗又來了。是小邵陪著來的。小邵說他是代表市委曲副書記來探望我的。 我說多謝領導對我的厚愛。 小邵說我胖了。 老苗附和地說我是胖了。 妻也說我胖了。 小邵還說我白了。 老苗說白多了。 妻說可不是麼,這一胖一白,顯著年輕了。看來還是這兒的伙食好,生活有規律,適宜他。那就乾脆讓他住幾個月吧! 我說老婆啊,你又不是領導,有你什麼事啊?你一邊兒呆著去行不行? 我將一份檢查雙手呈給老苗。十幾頁紙,四千多字。是我平生第一次寫的檢查。在檢查中我將自己罵了個狗血噴頭。也是第一次在老苗面前顯出對領導的極恭極敬的樣子。而且他媽的有我妻子在場! 她替我臉紅了,將臉尷尬地扭向一旁。 老苗用手指抹唾沫撚紙頁。抹一下撚一頁,翻看了一會兒,老奸巨滑地不表態,遞給了小邵。小邵翻看了一會兒,朝老苗使了個眼色,他們同時起身,前後腳出去了。 妻說:「兒子怪想你的。」 我說:「那你還挑唆他們乾脆讓我住幾個月精神病院?」 妻說:「可我覺得家裡少了個人,心裡怪清靜的。」 老苗和小邵進來了。 小邵微笑著說:「怎麼寫起檢查來了?犯不著的嘛!大可不必嘛!一位作家,想像力一亢奮,無邊無際,走火入魔是常有的事兒嘛!也是最應該原諒的事兒嘛!英國作家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就是由一場夢產生的嘛!巴爾紮克寫《歐也尼·葛朗台》,也曾一度分不清現實和想像,對到他家的客人高叫『你,你,是你逼死了這可憐的少女』呀!作家是想像的動物嘛!不過你既然已經寫了,我就替你捎給曲書記。你知道的,曲書記很愛才,喜歡文學,尊敬作家,對你的印象一直不錯。他以為你病了,就狠狠批評了老苗一通。現在證明你沒病,他肯定會喜出望外的!……」 我近乎厚顏無恥地硬擠出兩滴眼淚,佯抽佯泣地說:「我是沒病沒病,一切都是一場惡作劇!我無聊,我庸俗!是精神空虛的表現! 小邵看了老苗一眼,徵求地說:「那麼,就讓他今天出院吧?」 老苗說:「你是代表曲書記來的,你說了算。怎麼著我都沒意見!」 小邵又望向我妻子,很民主地問:「嫂子你是什麼態度呢?」 妻說:「一切全由兩位領導做主吧!我當家屬的,完全聽領導安排。」 於是我一躍而起,脫了病員服…… 妻瞠目發問:「哎,你背心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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