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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我光著上身說:「背心麼,收去洗了。算了,一件背心,不要了!」

  妻說:「我也沒想到你今天就能出院,沒帶你的衣服。你穿什麼來的,就穿什麼回去吧。到家洗了澡再換。」

  我說:「行!行!」

  於是妻替我收拾東西。

  她指著那只號碼箱問:這是誰的?

  我說當然是咱們的了!

  妻說這根本不是咱們的。送你住院那天,沒帶來箱子——轉臉問老苗:老苗,那天你陪我送他來的,我是沒帶箱子吧?

  老苗想了想,肯定地說沒帶。

  妻問我,這好端端的皮箱,怎麼割破了呢?誰幹的?你幹的?裡邊裝的什麼?

  她說著就要打開皮箱。

  我急用雙手按住,不許她打開。說裡邊沒裝別的什麼,只不過是幾本兒閒書。

  妻哪裡肯信,非要打開看不可。分明的,她的疑心和好奇心,反而被我刺激起來了。

  老苗和小邵,一左一右,將我的兩手往後擰,都說不管是不是你們的皮箱,反正在你病房裡,你妻子打開瞧瞧裡邊究竟裝的什麼也無妨麼!

  我不是白癡。我看出來了——他倆的疑心和好奇心,是比我老婆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皮箱掉在地上,箱蓋兒摔開門。我曾用刀撬了半天沒撬開,想不到竟摔開了。什麼鬼皮箱啊!

  錢——一捆捆的錢,從皮箱裡散落了出來。

  我一時低頭望著愣住。

  我妻子,老苗和小邵。也一時低頭望著愣住。

  我妻子莫明其妙地說:「這是些什麼呀?」

  我機械地回答了一個字:「錢」。

  老苗和小邵幾乎同時說:「錢?」——他們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我妻子說:「就算是錢吧!可你哪兒來的這麼多錢呢?」

  我氣極敗壞地說:「明明是錢麼!什麼叫就算是啊?難道你們看不出這都是百元一捆兒嶄新嶄新的錢呀?我賣了一個腎,要不能有這麼多錢嗎?」

  「賣了一個腎?你站好,舉起雙臂!……」

  於是老苗解開我的皮帶,於是我的褲子落在地上,於是他撩起我衣襟,查看我身上有無刀口。結果可想而知。

  老苗說:「哈,哈,你又撒謊!你賣了一個腎,怎麼身上沒刀口?」

  我只得進一步撒謊,說是預售了一個腎,這筆錢是醫院預付的定金……

  老苗看了小邵一眼,二人又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妻子從地上抓起一捆錢,沖老苗拍幾下,沖小邵拍幾下,又羞又惱,眼淚汪汪地說:「你們看,你們看清楚!明明是一捆捆白紙,他偏說全都是錢!他還偏說是預售了自己一個腎的定金!我認為他就是精神失常了,可你們當領導的,為什麼同意他今天出院啊?你們不能對他對我這麼不負責任啊!」

  我揉揉眼睛。盯住妻子手裡那捆兒錢不錯眼珠地死看——那明明的,千真萬確地是一捆兒嶄新的百元大鈔!怎麼在我妻眼裡,在老苗和小邵子眼裡,是一捆兒白紙呢?

  我提起褲子,默默紮好皮帶。蹲下,從地上撿起一捆兒錢,也像我妻子一樣拍著問她:「你眼睛有毛病啊?這不是一捆兒錢呀?」

  妻瞪著我反問:「你眼睛有毛病啊?哪是一捆兒錢呀?」

  老苗和小邵也瞪著我。儘管他倆嘴上什麼都沒說,但我從他們臉上的表情看得出來,他們心裡也在說和我妻子同樣的話。

  小邵撓撓頭,對老苗說:「看來,問題有點兒不好辦了呢!要不,我先向曲副市長請示一下,再決定帶不帶他出院?」

  老苗說:「小邵你別。咱們不能什麼意外的情況都往領導那兒推嘛!也許這傢伙又在拿我們開心,還是讓我先來鄭重地問問他

  於是他掏出煙,叼上了一支。還拋給我一支,還擎著打火機管我點煙……

  我將錢一捆兒一捆兒全收入皮箱。包括我妻子手中那一捆兒也被我奪下收入皮箱。之後坐在地上,摟抱著皮箱,望著老苗吞雲吐霧。我暗暗打定主意,頭可斷,血可流,皮箱裡的十五萬是絕不可失的!

  老苗冷冷地問:「邵秘書剛才的話,你聽清楚了?」

  我點點頭。

  他又問:「皮箱裡一捆兒一捆兒的,究竟是錢,還是白紙?」

  我一時猶豫。不敢堅持說是錢。但也不肯說是一捆捆白紙。如果連我自己都承認那不過是一捆捆白紙,那它們不就更不是錢了麼?我不就更沒法兒花它們了麼?

  小邵見我猶豫,接著老苗的話旁敲側擊地說:「梁老師,當著嫂子,我想,我得比較鄭重地對您說明一下。我和老苗來的目的,本是要接您出院的。但您若非堅持說那皮箱裡都是錢,不是白紙,那可就太使我倆為難啦!」

  老苗又說:「是啊是啊,那你就還得在這精神病院裡住下去。」

  我低聲問:「住到何時?」

  老苗說:「起碼得住到你不再將一捆捆白紙當成一捆捆錢那一天吧?」

  我妻子說:「對。我同意。他起碼得住到那一天,否則算個精神起碼正常的人麼?」

  我一一掃視他們。暗自權衡利弊,決定以改口為上策。

  我笑了。先是無聲微笑,接著連自己也沒法兒控制地哈哈大笑,笑得抱著皮箱在地上打滾兒。笑得透不過氣兒來。笑得他們面面相覷,瞧著我目瞪口呆,都有點兒忐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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