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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我一回到我的病房、顧不上插門就鼓搗起那號碼箱來。不知開箱的號碼,鼓搗不開。心急之下,乾脆用水果刀剖開了箱面兒……

  碼得整整齊齊的一箱子錢。一捆一捆的。十捆兒一層。一共三層。我生平第一次面對三十萬元錢。我忽然覺得,錢真他媽的美麗呀!越多越美麗!越多越美麗得壯觀!我沒面對過更多的錢,覺得三十萬整整齊齊地碼在一起,欣賞起來已經相當壯觀了!世界上只有錢這種東西,才是唯一能單獨就構成風景的東西!我抓起一捆錢,緊緊壓在我心口,讓它聽我的心跳。聽我為它而怦怦激動的心跳。一時間,我竟分不大清,那急促的怦怦之聲,到底是我的心在跳,還是那一捆錢本身也有一顆心在跳……

  我覺得更像是那一捆錢本身也有一顆心在跳,而我自己的心,已經不跳了似的……

  一把刀突然指向了我。刀尖幾乎紮到我鼻子尖上——小悅不知何時趕來了,手中握著我用來剖皮箱蓋那把水果刀。

  「你想獨吞嗎?!」——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語調中充滿一股森冷的殺氣……

  6

  老苗來了。我妻子也來了。

  老苗語焉不祥地問我感覺如何?

  我說感覺好極了!

  不待他再問什麼,我雙手握住他一隻手,裝出一副羞愧無比的樣子說——老苗哇,苗主席呀,咱們相處了那麼久,我這個人你還不知道麼?有時常喜歡無中生有,危言聳聽,惡作劇!什麼外星人啦,什麼「真話拒絕症」啦,什麼來自另一個星球懲罰啦,那都是我閑極無聊瞎編的呀!經過在醫院裡這一個多星期的反省,在醫生和護士們的幫助下,我已經認識到開這樣的玩笑是很庸俗的了……

  老苗就和我妻子對視了一眼。

  我妻子以類乎派出所女片兒警審不良少年的語氣問:「那,兩套警服你哪兒搞來的?」

  我說是我從某個攝製組借來的,其目的是為了將假的說成真的一樣……

  妻又問:「女人貼身的東西呢?」

  我說是我早晨散步時,從攤兒上買的。

  妻說那可不像是從攤兒上買的。像「精品屋」才能買到的東西!說你怎麼還在撒謊啊?說你怎麼為了騙人,就捨得買那麼高級的東西呢?說你是不是「截留」家庭收入,有了「小金庫」了呀?……

  我詛天咒地發誓,「小金庫」是絕對沒有的!說買了也不算白買麼,老婆你穿麼!

  妻轉臉對老苗說,老苗你聽你聽,他這叫人話麼?你別信他,我看他就是有點兒瘋!要讓他出院,就直接帶你們「作協」去好了!我可不和一個精神病患者共同生活!老苗你能保證我的人身安全呀?

  我說老婆啊,你這就不好了,要允許自己的丈夫犯錯誤,更要允許自己的丈夫改正錯誤嘛!你如果藉故就把我推給精神病院,豈非有陷害親夫之嫌嘛!

  老苗從我雙手中掙出他的手,煩惱不堪地說,得啦得啦,你們兩口子都安靜點兒吧!

  妻恨恨地瞪著我,目光中不無幸災樂禍的成分。看得出我被當成了精神病,她內心裡是相當快慰的。她早就希望我能自出點兒醜,自挫點兒大丈夫氣了。

  老苗也瞪著我,冷冷地問:「你說你的玩笑開得過分不?」

  我連說過分過分,實在是太過分了!

  「可氣不可氣?」

  我連說可氣可氣,實在是太可氣了!

  「最可氣的是你居然還要去滋擾市里的領導們!害得我受到嚴厲批評!批評我對作家缺少起碼的關心!已經瘋了還看不出來!你說,你究竟是瘋,還是胡鬧?」

  我連說我沒瘋!一切都起因於自己喜歡胡鬧的兒童心理。說我一定痛改前非,一定吸取這一次胡鬧的深刻教訓!

  老苗一拍桌子:「你要向市里領導寫份書面檢查!也要在檢查中替我討回點兒公道!」

  我低眉順眼地說:「我寫我寫我一定寫檢查!老苗你放心,我一定在檢查中替你討回點兒公道!你受到嚴厲的批評那完全是由於我的庸俗無聊造成的嘛!完全是無辜的嘛!」

  我裝出羞慚極了內疚極了甚至非常之難過的樣子。

  而妻子這時笑盈盈地對我說:「親愛的夫哇,恭喜你呀!——你得精神病的消息今天已經見報了!這下子好幾天裡你又可以成為本市的『熱點人物』了。我來時,在公共汽車上都聽到了人們在議論這件事兒……」

  我問:「消息發得這麼快?你捅到報上去的吧?」

  妻笑得更開心了:「除了你老婆還有誰對你這麼好哇?你不是總怕被公眾遺忘了麼?」

  「他們怎麼議論的?」

  「他們說你肯定是跟外國的某些作家學的,裝瘋賣傻,製造新聞,藉以出名!說你愛瘋不瘋,才沒人稀罕關注你哪!」

  我當時的感覺是仿佛被人往嘴裡塞了一條大毛蟲。我極力想吐出它,可它極力朝我嗓子眼兒裡爬。它渾身那蜇人的有毒的毛,仿佛一團細棕麻,已經封住了我喉嚨……

  噢,我神聖不可侵犯的名聲呀!

  噢,我在讀者公眾們心目中的嚴肅作家的形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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