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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舌頭一時打滾兒地說,那那那,真有哪麼個女人昨天去到你家裡?……

  我說你怎麼還不信啊?這都是物證麼!

  他說,她她她出現在你面前時,身上就穿這點兒?而腳上是高跟兒鞋?

  我說當然不是你想像的樣子!說老苗你的想像力怎麼也開始朝赤裸裸的方面豐富啊?

  我一邊說一邊又往外掏警服……

  老苗說好兄弟別往外掏了別往外掏了!我相信了我相信了!不就是有兩位外星客,到你家裡將你戲弄了一通麼?這類事兒多了!《飛碟》雜誌上隔幾期來一篇!我完完全全地相信了還不成麼?還往外掏,別掏了!……

  老苗也有點兒火了。推開我,將我剛掏出來的東西往包裡塞……

  我說,苗主席,領導,你既然相信了,那麼事不宜遲,我要求你立刻去向市委領導們彙報!……

  我沒工夫!——老苗吼了起來——你沒見我正在創作麼?我平時為你們這些作家老爺作家少爺作家女士和作家小姐們服務,好不容易擠出點兒時間,自己批了自己一個多月創作假,你又來無理取鬧胡攪蠻纏!你走你走!快走!市里的領導們這幾天正開常委會,找誰都不在!要彙報你自己彙報去吧!拯救咱們全市人的功績也都歸你,我不沾你光!……

  他一邊說,一邊將我的包兒塞入我懷裡,並將我推出門,砰的關上了門。

  我正站在他家門外發愣,門又開了,只見他的一隻手伸出來,將掉在他家地上那只秀瘦的高跟鞋扔了出來……

  梁大作家,你聽著!墮落你盡可以去墮落,腐化你盡可以去腐化,男女關係你也盡可以去亂搞!民不舉,法不究,我這個作協主席更不愛管!但是你若在男女關係方面搞出了麻煩,謅神編鬼來蒙蔽我,企圖讓我信了並且包庇你,那你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徹底打錯了算盤!

  一大通混帳話後,門再次砰的關上。

  我不禁朝他的家門狠踹一腳,大罵老苗你王八蛋!你將成為千古罪人!……

  市委主管文教的曲副書記的秘書小邵接待了我。我以前見過他幾面,彼此較為熟悉。他對我挺客氣的。

  像老苗一樣,他表現出了又可敬又可愛的耐心,面對面注視著我,一句話也沒插問。他靜靜地聽我有來龍有去脈地,從容不迫地彙報完。

  還有別的情況麼?——他笑了笑,笑得很矜持。在聽我彙報到三分之一時,他已然放下筆,合上小本,不作記錄了。

  我也笑了笑。有點兒不好意思。覺得自己如同奸商,憑著花言巧語,一心騙別人買下什麼假冒偽劣產品似的。

  我說沒別的什麼情況了。該彙報的都彙報了。又有幾分不放心地問,小邵你為什麼只記錄了三分之一就不記錄了啊?

  小邵說你放心吧!該我記住的,我用腦子全記住了。

  我說否則我不來彙報的。我知道市委的領導們這幾天忙。但我一想到他們揚言要懲罰咱們地球人的話,就感到非常憂慮非常不安啊!咱們也沒法兒想像他們的懲罰方式啊!如果是小小不然的懲罰,咱們承受就是了嘛!可如果他們懲罰方式很嚴酷呢?比如像大地震、像瘟疫、像火山爆發……

  小邵說咱們市附近設山,更沒火山。

  他終於開始打斷我的話了。

  我說是啊是啊,是沒火山。可有條江對不對?萬一來個洪水濤天,淹沒全市,那也夠慘的啊!水火無情嘛!《聖經》上記載的那一次大水災,全人類僅剩下了諾亞一家啊!……

  小邵連連點頭。說是啊是啊。那的確也夠慘的!他的樣子極其嚴肅。但我看出他是在裝嚴肅。看出他其實想哈哈大笑,只不過強忍著不便笑罷了。

  他又說,梁老師啊,我瞭解您是很那個,那個那個有責任感的作家。這很好麼!曲副書記常當著我的面兒表揚您這份兒作家的可貴的責任感麼!不過您也別走火入魔,太來勁兒……

  我說什麼?最後一句我沒聽清,小邵你再重複一遍……

  我他媽的當然聽清了!「太來勁兒?」——什麼他媽的話啊?!

  小邵笑了笑掩飾地起身往我杯裡續水。

  他問這茶怎麼樣?

  我心裡生氣沒吭聲。

  他就又說,梁老師,我剛才用詞不當,您千萬別往心裡去。我的意思是,您也別太杞人憂天。只要有市委的正確領導,有廣大人民群眾的積極配合,什麼妖妖怪怪,邪邪魔魔的,包括您所說的什麼外星男女來客,都是足以被戰勝的!梁老師,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之下,希望您都要一如既往地相信人民相信黨……

  我飲了一口茶,頓覺嗓子潤濕了點兒,不因口乾舌燥而那麼難受了。我說小邵,邵秘書,你的話很對。很正確。但是,咱們最好姿態高些,儘量不把事情搞到武裝衝突的地步。據我分析,他們也沒什麼惡意。其實是本著治病救人的態度而來的。那麼我們就不應該諱疾忌醫是不?何況,我們的社會局勢也不那麼穩定,動盪不安,民心浮躁,工人失業,幹部腐敗,中年疲軟,青年紈絝,老年對國家前途悲觀沮喪……等等這些問題,一旦武裝衝突起來,對我們保持和推進「改革開放」的偉大成果非常不利是不是?

  小邵說那是那是!說梁老師,看來您已經很懂一點兒政治了。曲副書記要求我們當秘書的,也要懂一點兒政治呢!說將要在你們作家中和明星中,還要大樹特樹幾個懂政治的樣板呢!您和曲副書記主動表示表示願望,我有機會再從旁替您敲敲邊鼓,說不定就有希望被樹成樣板呢!——他話鋒一轉,突然問我,梁老師您看過美國巨片《真實的謊言》嗎?

  我說我知道上演得很火。一直想看,可一直沒能抽出時間去看?

  小邵就從屋子裡翻出一張票給我。說是下午的票,時間很從容——可他下午要列席常委會,負責記錄,去不成了。建議我一定去看看,娛樂娛樂,消譴消譴,儘量鬆弛一下以往繃得太緊的創作神經。

  他一直送我到市府大樓外的臺階上。和我握手道別時,拍著我的肩關切之至又虔誠之至地再三叮嚀:「悠著點兒,千萬悠著點兒!身體是本錢啊!身體一旦垮了,那就太得不償失了!」

  ……

  《真實的謊言》非常之好看。場面異想天開,令我大飽眼福。美國佬兒真他媽的趨錢!竟拿得出近一個億的美元玩一部電影!那能不令滿場觀眾目瞪口呆麼?

  亮燈時,我見不少人都神不守舍,一臉傻兮兮的模樣兒。分明的,觀看得太投入,都還沒來得及從《真實的謊言》中「自我解放」之。

  影院前廳有一面迎門鏡。我情不自禁地在鏡前駐足,見鏡中的自己也神不守舍,一臉傻兮兮的模樣兒。暗想這就是所謂「銀幕衝擊力」的偉大性所至吧?

  離開影院,一路走,一路想——其實又有什麼呢?不就是滿足了「眼睛的奇觀」麼?八十多元的一張票,不就等於一千餘人在同一個空間裡,在黑暗中共同玩了一場「電子遊藝機」麼?那銀幕上的施瓦辛格,不就像一個卡通英雄麼?這世界究竟是怎麼了呢?近億美元的娛樂投資哇!人類就不打算留點兒「奇觀」給下個世紀的眼睛看了麼?如果有一天人類的眼睛不管看什麼都不再驚訝了,美國佬兒他媽的負得起這種嚴重的責任麼?並且進一步想,倘我能活到那一天,一定號召全世界的人,向美國倫兒索賠!打一場二十一世紀轟動全球的國際官司,強烈要求美國佬兒賠償全世界人的眼睛的「功能欲望」之損失!看美國佬兒究竟賠得起還是賠不起!

  於是又聯想到我攤上的事兒,何償不也是「真實的謊言」呢?

  天塌下來眾人頂。反正我能做到的,已經很有責任感地做了。但願兩名外星男女別再來找我的麻煩。

  第二天第三天我接連去釣了兩天魚。收穫頗豐。活的養在浴缸裡。死的收拾了出來,凍在冰箱裡。一分心,將我攤上的事兒忘到腦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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