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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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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真硬!好,就算不是你的『女一號』,那麼她是誰?究竟是誰?和你什麼關係?」 「她……她他媽的根本不是人!跟我毫無關係!」 「跟你毫無關係?她在你面前試裝,從乳罩絲織褲頭兒試起,還拿煙頭兒燙你,你倒在我面前說她跟你毫無關係!嘖嘖,親愛的夫呀!你如今撒謊說假話,怎麼水平不是提高,反而越來越低了呢?怎麼連點兒起碼的邏輯性都不講了呢?我告訴你,全民族撒謊說假話的水平都在大大地提高著呀!我的夫呀你落伍了呀你!你先別急,我替你說出你想說出的話,那叫試戲對不對?你那劇中還有不少床上戲吧?瞧你現在多能呀多出息了呀!新思路了!大手筆了!趕浪潮了!會寫床上戲了!可你就不覺得可恥麼?你知道你在自己家裡來的這一套叫什麼嗎?叫墮落!叫糜爛!文人的墮落和糜爛!還跟你的『女一號』在床上假戲真做了吧?」 「胡說!我揍你!」 「惱羞成怒?被女人拿煙頭兒燙你覺得很刺激很快感是不是?那還叫病態!還叫受虐狂!連這麼高級的毛病都新添上了!我忠告你,現在『掃黃』、『掃娼』正在風口浪尖兒上,你別哪天招惹來真警察,把咱們這家當成一個『黃色窩點兒』給端了!那麼一來,醜聞的苦頭兒,可就夠你下半輩子足吃足喝,享用不盡了!……」 妻一說完,拎起挎包,轉身就走。 我說親愛的你哪兒去呀? 妻說親愛的別跟我裝乖作嗲。除了這個家,我不是再沒地方住了。我得離開幾天。眼不見心不煩。留給你兩種選擇,要麼好好兒反省,痛改前非,浪子回頭;要麼在不可救藥的邊緣上繼續往下滑,滑到人渣們一塊兒堆兒去,墮落到連狗都不願親近你的程度!…… 妻瞪了我片刻,毅然絕然地揚長而去…… 那一夜我雙目難合。讀者諸君,列位列位,你們說我倒是有什麼可反思的啊?跳進黃河洗不清的這一件事兒,是不是太「他媽的」了?我冤不冤啊我!…… 第二天一早,我去到了我們市作協主席老苗家裡。 老苗新買了部「566」,正投入全副心思打什麼。 我落座後,開門見山地說:「老苗哇,有件事,責任重大,我必須向你彙報。」 老苗說:「謔,有那麼嚴重?」 我說當然很嚴重。不是嚴重,而是嚴峻!簡直嚴峻得不得了!希望我彙報的時候,你一次也別打斷我。 老苗說咱們「作協」能和什麼嚴峻得不得了的事發生關係?好吧,那你就開始吧,簡單扼要點兒,我洗耳恭聽。 於是我就將昨天上演在我家裡的現代荒誕戲,原原本本地,有情節有細節地講給他聽。 老苗他表現出了極可敬極可愛的耐心,真的一次也沒打斷我。 等我終於講完了,吸煙時,他站起來,一邊撓著禿頂,一邊在他的書房裡踱來踱去,作思考狀。 我也表現出相應的耐心,期待地望著他。 不料他站住在我面前,以下權威性結論的口吻說:「不錯。挺好。」 我眨巴眨巴睛睛,如墜五里霧中。 他又問:「打算多少字收住?」 我恍然大悟。我說老苗你想哪兒去了呀?我不是要跟你談什麼構思!我講的,不,我彙報的是真事兒!是昨天真真實實地發生在我家裡的真事兒! 「真事兒!」——他彎下腰,將他的臉湊近我的臉,目不轉睛地,研究地盯著我的臉看了我半天,慢條斯理地問:「你希望我相信你講的是真事兒?」 我說老苗你必須相信是真事兒!你絲毫也不能懷疑的! 他平靜地說我為什麼絲毫也不能懷疑?我為什麼必須相信是真事兒?——並將一隻手按在我額上,自言自語地又說——不過你也確實沒發高燒哇! 我說老苗,我當然沒發高燒!我可不是來你家裡跟你胡言亂語!這事兒非同小可,你不能當成兒戲!我尊重你,信賴你,你是我的直接主管上級領導,所以我才首先向你彙報!而你,有不容推脫的職責向市委彙報! 老苗說,向市委彙報?你把我當傻瓜耍呀?你也想將市委的領導們當傻瓜耍呀?你是不是神經病了呀? 我說老苗,你看我像神經病了麼? 老苗說,如果你不是神經病了,那麼就一定是心理有毛病了!你這人太自私了吧?你一旦進入創作狀態,惟恐受到滋擾,門上要貼「恕不接待」的條子,電話要關掉,連作協的例會都不參加!你一旦創作劃上了一個句號,就該這家串那家串的了,不管人家是不是在創作過程中,屁股沉得狠,一坐下就跟人家侃起來沒完!也不管人家歡迎不歡迎你,煩不煩!捎帶著還侃你的下一篇構思!在滋擾別人的過程中,你另一篇作品的腹稿也成熟了。你一向如此,太不道德了吧?我坦率告訴你,咱們許多作家朋友,早就對你這一點有看法了!你既然說你尊重我,視我為你的領導,那麼我今天就以你領導的身份和資格奉勸你,你他媽的心理狀態不能這麼陰暗!做人要給自己多少留點兒人緣! 我火了。我說老苗你他媽的跟我胡扯些什麼呀?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呀! 老苗說你別火!——他低頭看了一眼手錶,說你整整浪費了我四十五分鐘!魯迅先生說過的,浪費別人的時間等於圖財害命!我有權要求你還我命還我財! 我就又眨巴起眼睛來。 他得意洋洋地說,現在你得聽我講講我的構思了!我知道你一向瞧不大起我,認為我是江郎才盡了,創作上沒出息了,徹底完蛋了,所以才當作協主席!你甭解釋!解釋也沒用!但是我要告訴你,我老苗是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一鳴沖天!我現在正創作的這篇小說,半年後發表出來,那一定震動文壇!一定豎起一座當代文學的高峰,你們這一輩子就都懸筆吧!全別寫了!寫也不過是高峰之下的土圪垃!你剛才那篇的構思,不過是荒誕加科幻,玩鬧兒的品位!我這篇,要堅持冷靜的現實主義!偉大的傳世之作,那還得是現實主義的!…… 我大吼:老苗,你他媽的給我住口! 我吼罷就打開了我帶去的布兜…… 老苗說你想往外掏什麼? 我說還能往外掏什麼?掏他們穿過的衣物! 老苗說他們?他們是誰? 我說還能是誰?是我對你講的那兩個外星來客唄! 由於那些小件兒在上,我一掏,首先掏出的是乳罩和絲織褲頭兒,帶出一隻高跟鞋,掉在地上…… 老苗雙眼不禁大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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