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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天妻從娘家回來了。對我特別親熱。仿佛我們之間根本沒發生過什麼誤會,設嘔過氣似的。她說我瘦了。說准是因為用腦過度,睡眠不足。

  剛吃過晚飯,妻便催我洗漱。剛洗漱完,妻便給了我幾片藥,非看著我眼下去不可。我問是什麼藥,她說是某種複方維生素,調解植物神經的。說你不是植物神經紊亂麼?從今天起,就堅持服這一種藥吧!……

  我醒來後。發現自己已不在家裡,而在某醫院的單人病房。

  正納悶兒,一位年輕的護士小姐走了進來。

  我問幾點了?

  她說快十一點半了,一會兒就要開飯了。

  我問我怎麼會在這兒啊?

  她說你病了。

  我問什麼病?

  她指指她自己的太陽穴。

  我暗驚。問是神經病?

  她說別緊張。沒那麼嚴重。說只要你安心休養,積極配合治療,會漸漸恢復正常的。

  我問誰把我弄這兒來的?

  她說你妻子。還有你們作協的負責同志賠著。

  我問是不是一個又高又胖,「胡漢三」似的男人?

  她說沒錯兒。特像電影《閃閃的紅星》中的還鄉團頭子「胡漢三」。

  我想那就是老苗無疑了。

  她命我褪褲子。要給我打針。

  我問要給我打什麼針啊?

  她狡黠地沖我一笑,說你何必知道那麼多呢?說這裡條件多好哇!你要知道你住的可是高幹病房啊!既來之,則安之嘛!說市里的領導對你可關心了。其實你本沒資格住高幹病房,是市里的領導特批的……

  中午我吃得很飽。也很香。

  我暗想那護士說的不錯——這幾條件確實多好哇!內有浴室,有電視;外有庭院,有河有橋。環境清幽,再適合我這種喜靜的人休養不過了。而且,那護士也挺漂亮,笑起來怪迷人的,說起話來語音甜甜軟軟的——就不知市里的領導是否也批示了,要求她只護理我這一個特殊的病人。特殊情況理應特殊對待嘛!

  下午來了一位老醫生。裝出隨便聊聊的樣子問了我一些問題——你最近常看什麼書啊?在創作階段每天寫多少啊?你說的那兩個男女外星人又滋擾過你麼?你夢見過他們麼?對那女外星人產生過「佛洛依德」之念麼?你常失眠麼?認為自己性功能還旺盛麼?愛幻想麼?經常希望自己成為引起公眾關注的人物麼?……

  我非白癡。至今已寫出幾百萬字,而且多次獲獎的一位作家怎麼可能是白癡呢?要變成白癡也會有些預兆,有一段漸變的過程啊!

  於是我反問:「醫生,這兒是精神病院吧?」老醫生的目光,從鏡片兒後研究地注視著我。我以為他一定會講假話,一定會對我撒謊。

  不料他坦率地回答:「對。這裡是精神病院。」

  「精神病院也有高幹病房?」

  「對。也有高幹病房。」

  「得精神病的高幹多麼?」

  「不少。高幹也是人嘛!商品時代,人人的觀念都受到徹底的衝擊。他們更不例外。不過比起來,他們多是『文瘋』。不砸不鬧,不嚎不叫。」

  看來老醫生是位專治高幹精神病患者的專家。不是專家,談論起來,絕不可能那麼頭頭是道。他說他們中,大至可分為以下幾類——第一類屬￿「憂鬱症」。「憂鬱症」中,又分為憂己的和憂國的兩種。憂己型的,無非因為所希望離休前晉升到的職位和級別成了泡影,離休後的待遇將大打折扣。或者兒女乃至孫兒孫女們的工作、生活、個人願望還沒安排好。起碼是還沒安排到位。結果由優而郁,由鬱而症,最終被送到了這裡。憂國型的,無非因為面對的腐敗現象太嚴重了,社會問題太多了,辨證法沒學好,分不開主流和支流,搞不明白九個指頭和一個指頭的關係,結果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看不到「改革開放」的大好形式,對國家和民族的前途,產生了有心救楚,無力回天的悲觀,結果也便由優而郁,由鬱而症,也便被送到了這裡。

  第二類屬￿「老年癡呆症」。一生操權握柄慣了,頤指氣使慣了,說一不二慣了,獨斷專行慣了,作威作福慣了,一旦離開了「權力場」,或者實際上並沒離開「權力場」,僅僅離開了「權力場」中心,僅僅自以為大權旁落了,或權力不如以往那麼大了,管的部門少了,管的人少,管的事兒少了,於是整天氣不打一處來。於是氣血攻心,於是導至腦血栓,心血管兒梗阻。於是住院。住一次院,智力明顯下降一次。住幾次院後,就變成「老年癡呆症」患者了。第三類屬￿「判斷失迷症」。既為公僕,身在宦海,悠悠萬事,當然以左右逢源為本,以官運亨通為大。察顏觀色,見風使舵,唯上峰馬首是瞻,大抵是必須善於的一手。

  而且,還必須瞻前顧後,善於留一手。舉措過大,決定冒進,是謂之左。慢半拍,落後於形式,是謂之右。一看二等,企圖看個心中有數,等個條件成熟,又極可能貽誤機遇,被指責曰沒有作為,沒有建樹,沒有開拓精神。一言以蔽之便是沒有政績。沒有政績,政治前途,豈不就岌岌可危了麼?哪一個公僕上邊沒有公僕管著領導著呀?公僕見公僕,現而今,有些話就很不好說。有些問題就很不好回答。有些現象就很不好彙報。你這公僕,知道那領導著自己的公僕,哪一天哪一時刻究竟喜歡聽什麼樣的話啊?比如物價上漲,工人失業,你若持樂觀態度,說沒什麼。說老百姓能承受。說甚至還能承受得更多些更重些。對方也許就會批評你政治上幼稚,受黨栽培多年,怎麼一點兒都沒成熟起來?怎麼一點兒應有的憂患意識都沒有?怎麼黨很憂患很犯愁之事,你反而在這兒瞎樂觀?說輕鬆話兒?大概早已做好了有朝一日脫離體制,與黨分道揚鑣的準備了吧?你樂觀得多麼討厭啊!你若說問題嚴重,不及早妥善解決,干擾共和國大局的安定。對方也許會反問,那麼你有什麼高招麼?你肯定是沒有的呀!你會有什麼高招呢?你只得照實說。說沒有。那麼好。

  對方也許還會批評你政治上幼稚,受黨栽培多年,怎麼一點兒都沒成熟起來?怎麼一點兒應有的執政信心都沒有?怎麼黨高瞻遠矚,運籌帷幄,從容不迫,佈署若定之事,你反而在這兒瞎悲觀,危言聳聽?有你認為的這麼嚴重麼?在對形勢的估計上,在對全域的看法上,你怎麼恰恰與上級相反,背道而馳呢?同志,你要自己問自己一個為什麼了!由於判斷失迷,官兒是不如從前那麼好當了。小官在大官面前,是越來越覺得話不那麼好說了。連說官話,也需要比以往更豐富的經驗更高的技巧了。某些半大不大的公僕,太缺少這方面的經驗和技巧,整日價感到心理壓力巨大,久而久之,也會被送到這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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