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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于老師叫住他說:「哎,小V,我不是親手把匯單交給你,讓你打電話告訴大樑回學校取的嗎?」

  V不免狼狽起來,吱吱唔唔說不成話。

  E老師不禁地轉臉去看V。

  V半天才憋出一句話:「可我也沒叫你拿著作廢的匯單再冒領啊!」

  我氣恨得渾身發抖。

  這件事從此就算過去,不了了之。那位系工宣隊副隊長往後見了我,臉上也強作微笑了。

  實事求是地說,V與C,在這件事上,並無「合謀」。他們各有各的想法,各幹各的。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讓C代領匯款。如果換了別人,這事本不成其為事,最多埋怨我幾句。C將這件事搞成一件事,當然沒什麼奇怪。對於某些人,能夠有什麼機會「整」別人一下,不「整」白不「整」。V不過是見C首先已將這事搞成了一件性質嚴重的事,順水推舟,使其更為嚴重罷了。因為他是作夢都想進北京啊!自從我們上一屆的畢業生中,就是對同學突然「襲擊」,貼出「某某反動言論百例」的那個,進京後據說可能當教育部副部長,多少人都認為進京簡直就等於躍龍門。

  不久,復旦園內暗傳,「四人幫」在北京被逮起來了。接著,馬天水、王秀珍在北京交待問題一說被證實。

  復旦園內人心揚沸。工宣隊員們一個個如喪考妣。在發生於復旦園內的許多大大小小事件中「革命」得過分的某些人們,像偷了漢子被揭發的女人似的,都變得有了幾分扭捏,有了幾分羞臊,有了幾分不自在,低眉順眼起來,而做過惡的,受到的心理衝擊是太突然也太大了,未免惶惶然不可終日。

  復旦大學與上海交大的學生,率各大學之先,深夜沖出校園,會聚外灘。市革委樓前,萬頭攢動。

  徐景賢肩披棉軍大衣,出現在陽臺上,朝下招手,高喊:「革命的同學們,感謝你們的政治熱情……」

  他以為兩校學生,是在以遊行的方式,為「四人幫」及馬天水、王秀珍之流向北京施加壓力呢!

  一片怒吼驟起:「打倒徐景賢!」

  上海市革命委員會副主任那瀟灑的身姿明顯地抖了一下,軍大衣落在地上,像個皮影似的,晃進室內不復出現。

  兩校學生的隊伍,從市革委門前出發,幾乎繞市遊行一周。復旦學生歸校,時間已過午夜。

  我在遊行隊伍中發現了C,其情緒之昂奮,令我驚詫。圍攻物理系女學生時的表現,大概也不過爾爾。健忘若此,真奇人也!我暗想,像她,總該轉個彎子吧?卻順溜筆直地就從一條路線衝刺到另一條路線了!

  中文系學生首先貼出一批揭發「四人幫」在復旦罪行與陰謀的大字報。C一手拎漿糊桶,一手持刷漿糊的笤帚,忙前忙後,頗不辭辛勞。

  ……

  又過不久,畢業分配工作開始了。

  E老師動員我留校,我表示願意服從分配。

  小莫暗中向我透露,動員我留校,是為了照顧V,將他分到北京去。因為他最怕被重新分回新疆去。而他留校是沒指望的,老師們十之八九堅決反對。

  我便找E老師,告訴他,我寧肯回北大荒,也不留校。E老師問我何以變卦?

  我說:「你心裡明白!」

  那一天我賣了手錶買的那件「三合一」的褲子曬在外邊丟掉了。我只有兩條褲子,丟的是體面的一條。V就拿著一條新褲子來送給我。

  我說:「我穿著短褲畢業,也不會接受你給我的褲子。」他說:「我女朋友在北京,求求你。」

  我說:「把你的褲子拿走,否則我從窗口扔出去。」他不拿走。

  我便當著他的面從窗口扔出去了。

  那條褲子悠悠地飄過了院牆,飄落在馬路中間。一輛卡車駛過,車輪又將它捲入了路旁的水溝。

  V尷尬地呆了一會兒,又說,「我錯了……」

  我朝房門一指:「出去!」

  V不得不離開了。

  小莫走進來,問:「那小子來幹什麼?」

  我沉思許久,低聲說:「小莫,要不我就成全了他吧?他女朋友在北京……得理讓三分才對是不是。」

  小莫說:「狗屁!他女朋友是北大哲學系的,與我們同屆,半年前就與他徹底斷絕關係了!全專業哪個同學不知道?E老師也是明明知道的!……」

  我說:「就算這樣吧!反正我也不是北京人,北京對我並沒什麼吸引力。他剛才對我承認他錯了……」

  小莫說:「好,好,好,你是君子,你多好啊!可生活中的壞人,就是讓你們這些人給他媽的慣的!你成全他吧,也成全你那顆自以為善良的心吧!老子從此和你絕交!……」摜門而去。

  我又想了很久,決定報復一次。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報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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