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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直到如今,我仍每每回想此事,不知自己當初對亦或錯,得不出個結論。其實我並不算報復了V,我只不過是不肯原諒他對我的傷害,在完全可以成全他的情況下沒有使他如願以償而已。這麼想,似乎也就寬宥了自己。但進而一想,若我當初成全了他,說不定他分到北京之後,尚可能與其女友重歸於好,結成伉儷,夫敬婦愛,一生幸福。愛是一種機緣,誰錯過了則可能鑄成千古恨。斷送了別人愛的機緣,畢竟是有幾分可惡的事。而且也太小人氣度。這麼想,又覺得自己當初很不應該。

  臨畢業更近了。每晚,在校園裡談心的人大大多起來。分離使人與人之間都變得友善起來。

  C抓緊在校的最後時間開始談情說愛。沒什麼政治的事兒可作了,對一個二十七八的,其貌不揚的,毫無女性魅力的大姑娘來說,趕緊抓住一個可以做得丈夫的男人,就「悠悠萬事,唯此為大」了。

  每晚有比我們低一屆的一個部隊學生陪著她,與比我們高一屆的一個留校生在校園裡兜圈子。據說那部隊女學生是「紅娘」。逢熟人「紅娘」便「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解釋「我們談工作」。

  我在校園裡碰見過他們幾次。C總是將臉扭向別處,裝未見我。

  我知這不是害羞。害羞的本能使女性可愛。在這一點上C挺不幸的。她避我另有緣故。她曾向我們專業一個比她小兩歲的同學求愛。而對方又愛著新聞系一位女同學。她明知卻又「鍥而不捨」。結果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按理說作罷算了。她不。她以創作專業支部副書記名義,到哲學系去「調查」人家的「不正常關係」。從法律的角度講,這屬￿「刺探」別人的隱私,非法活動。假專業黨支部名義而行之,更是做得太過分了。她還不作罷。還要在專業的各種會上大講特講「上大學時期談情說愛,對不起送我們上大學的人民」一類話……那位新聞系的女同學有次當眾大罵了她一通,於是她的所作所為徹底敗露。女人天生是女人的對手。那一次她真是大現其眼。有這個前因,她碰到我自然要將臉扭向別處。這絕不是害羞。套用句京劇道白,是——「叫奴的臉兒往哪擱?」不過我倒因此同情她則個了。那也算正經地該戀愛麼?跟著個女「陪同」,像跟著個寸步不離的女保鏢似的。碰上熟人還要來一句:「我們談工作。」仿佛三個中央委員在一起似的,真真大殺風景!也太沒詩意。沒半點詩意,那愛還值得一談麼?天可憐見的!

  有人也邀我談心,是專業的一個部隊學員。我對他一向極好。除了小莫,視他為第二知己。他年齡比我小三歲,我拿他當弟弟對待。

  我們從宿舍樓走至校門口,在毛主席塑像背後站住了。他忽然說:「大樑,有件事我對你挺內疚。」

  「你?……什麼事?……」我詫然。

  他說:「你肯定已知道,裝不知道。」

  我說:「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他說:「V給你打電話,我在場。我還接過電話與你開了幾句玩笑,你怎麼能沒聽出?……」原來如此!我始終想不起那個「第三者」,竟是我這位「第二知己」!我又怎麼能想到是他?幾次電話裡那聲音使我想到了是他,我都將他從苦苦的追憶中排除了。我連問都不曾問過他。

  「那你當時為什麼不作證?」我覺得他變得那樣陌生。

  毛主席塑像的陰影裡,他臉上浮現出一種令我感到吃驚的純粹概念化的笑。

  他說:「你瞭解的,我這個人,不願與任何人發生矛盾。我的處世原則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願卷到什麼矛盾之中。所以……所以我要向你當面解釋一下……」

  我呆呆地看了他片刻,猛轉身撇下他走了。直到畢業離校,我再沒跟他說過一句話。

  他給我留下的最後印象不是可恨,而是實實在在的可怕……

  畢業證書領了。火車票也訂了。再過三天,我就要離開上海了。卻總覺得有什麼縈繞著我的心。仿佛我人離開了,心也會留下一半似的。我竟弄不明白自己何以會產生這樣的失落魄魂般的情愫。不明白究竟是什麼縈繞著我的心。第二天,有人喊我接電話。

  我抓起話筒問:「誰?」暗想沒什麼人會給我打電話的。

  「我……」一個姑娘的聲音,低低的,語調柔婉。

  那一時刻我覺得自己定住了。不能動,也不能發音。我聽出她是誰了。

  我明白究竟是什麼縈繞著我的心了。

  我明白我那種失魂落魄般的情愫究竟因何而產生了。

  我明白某種感情一旦作用于我的心靈,我會變成怎樣的一個人了。

  「你怎麼不說話?……」那低低的,柔婉的聲音又問。「你在哪兒?」我用顫抖的語調反問。

  「在校門口。」

  「我去接你!」我一放下電話,就飛快地朝校門口跑去。跑到校門口,並未發現她。

  我旋轉著身子尋找她。

  「往哪兒看?」她卻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笑吟吟地望著我。

  她穿一件白色短袖衫,一條淺咖啡色裙子,顯得那麼清秀淡雅。她心情分明很好,臉上神彩照人。難怪我看見了她,也未敢上前認她。

  我笑了。

  她說:「我父親病了,我陪父親回上海來看病。」我關心地問:「病得重嗎?」

  她說:「是大學裡過去的一些老教授們想念他了,找藉口把他接回來的。」

  我說:「我見過你父親了。」

  她奇怪地眨著眼睛問:「在哪兒?」

  我說:「在火車站,你們父女離開上海那一天。」「你到底去火車站了?」她收斂了笑容。

  我點了點頭。

  「那你為什麼不露面?」

  「怕你不高興見到我。」

  「你……」她注視著我,搖搖頭,「真傻啊!」人有注意我們。我說:「走吧,到我們宿舍去坐一會兒。」我帶著她來到宿舍,將她介紹給小莫。

  小莫打量了她一番,對我說:「是像橄欖。」

  沃克將我對他說過的話告訴了小莫,小莫就常拿那句話開我的玩笑。

  小莫藉故走出。我們面對面坐在桌子兩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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