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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沃克先替我的杯裡倒滿了酒,接著往他自己的杯裡也倒滿了酒,之後盯著我,問:「告訴我,我們是朋友嗎?」我也盯著他,莊重地回答:「當然是朋友。」

  沃克說:「在中國,有一個中國人承認我是他的朋友,我覺得自己不算白白來中國留學一次了。」

  我說:「不,沃克,你不只有我一個中國朋友。除了我,還有小莫呢!除了我和小莫,復旦園裡一定還有許多中國學生把你當作朋友的。不過他們沒有機會向你表示罷了。」沃克說:「謝謝你的話。」

  我舉杯,說:「讓我們像朋友那樣幹一杯吧!」沃克說:「好,不但為了我們之間的友情,也讓我們共同為一個中國姑娘少遭厄運而乾杯!」

  我問:「哪一個中國姑娘?」

  沃克說:「就是你覺得你愛上了的那個中國姑娘。」一陣憂鬱籠罩在我心間。

  沃克問:「你現在還想著她嗎?」

  我說:「幾乎天天都在想著她。」

  我們的塑料杯無聲地碰到了一起。

  沃克問:「按照你們中國的習慣,這一杯得一飲而盡是不是?」

  我說:「是的。」

  於是我們眼睛注視著眼睛,一口氣喝光了那杯啤酒。沃克用手背抹一下嘴,微微一笑,說:「我曾經有一個願望,想找一個中國姑娘作我的妻子。我們西方人都認為,東方女性溫柔多情,而且對丈夫,對孩子,對家庭比西方女性有責任感……」他遺憾地搖搖頭。

  我說:「中國的潑婦悍婦也是很可怕的,《聊齋》裡將她們比作枕旁夜叉,將那些不幸的丈夫比作床頭系羊。」沃克說:「我當然要找一個美好的中國姑娘做妻子啦!如果我再來中國,仍抱有這種願望,你幫我尋找好嗎?」我說:「你趁早打消這種願望吧,難道你不明白一個外國人與一個中國人結成夫妻是多麼困難嗎?」

  沃克說:「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

  他天真得可愛。我啞然一笑。

  剛吃罷飯,他就要往回趕。他說他已買妥了明天的飛機票。

  我一直送他到公共汽車站。

  他從兜裡掏出一迭人民幣,說:「我來不及兌換了,帶回國沒用,你收下吧!不多,不到一百元。」

  我說:「我們中國古人有句話——不輕受一文。」他說:「你真怪。」

  我說:「我們中國古人還有句話——不敢忘一餐。沃克,你跑到郊區來向我告別,你請我吃了一頓飽飽的飯菜,我不會忘記的。如果你真還會到中國來,如果那時我的處境好些,我一定請你在最高級的飯店吃一頓中國大菜。」沃克十分認真地說:「別忘了你還要替我尋找一位願做我妻子的美好的中國姑娘。」

  我也十分認真地說:「只要那時我們的政策允許一個中國姑娘嫁給一位外國人,而且你保證不欺負她。」公共汽車來了,我們匆匆握了一下手,他便跳上了汽車。

  汽車開出很遠,我還看到沃克一支長長的胳膊從車窗伸出,向我不停招著。

  我惆悵地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我這「出事」了的工農兵學員,在朱家角生活了十來天后,心中漸感不安起來,總有種近乎「逃亡」的陰暗意識,時時地擺佈著我。

  我便告別了阿婆,鼓起勇氣,回學校了。

  回到學校的第二天,E老師把我叫到一個學生宿舍裡,訊問我對自己的錯誤反省得怎麼樣了,還暗示我,工宣隊認為,人證物證俱全,我拒不承認,也是可以定「案」的。那就不是我將被分配到何處的問題了,而是我有沒有資格畢業的問題了。

  V就住在這個宿舍裡。我不知E老師為什麼偏偏將我叫到這個宿舍。桌上有瓜子、果脯、軟糖。毫無疑問都是V買的。他是我們專業帶工資學員中工資最高的一個。每月七十多元。比我們有些老師的工資還高。除了我和E老師在宿舍裡,V也在。他不離開,使我憤怒。按理說他是無權聽我與E老師這番特殊內容的「談話」的。可他卻躺在床上一邊吸煙一邊看書,一副悠哉悠哉的樣子。E老師不讓他出去,也使我大為不解。

  我老老實實告訴E老師,我這些天來根本沒有進行過什麼反省,到一個去處躲清靜。

  「你當真不想要畢業證書啦?」E老師一邊嗑瓜子,一邊瞪著我問。

  我說:「隨你們他媽的便!」

  V騰地坐了起來,質問我:「你罵老師?」

  「滾你媽的!你有什麼權力質問我!」我指著他大聲說,真想和他打一架。

  「你……」E老師臉氣白了。

  就在這時,門開了,進來的是專業的于老師。他到安徽去「開門辦學」,昨天剛回來。他見我們三個虎視眈眈的樣子,奇怪地問我們在爭吵什麼。

  E老師就把我「犯錯誤」的事對他講了一遍,還說:「大樑的態度這麼不好,是畢不了業的呀!」

  于老師說:「這事啊!那張匯單是我從閱覽室一本《朝霞》中無意翻到的。我當時也沒想到去細看郵戳,不知那是大樑半年前丟失的……」

  V這時要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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