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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V的「證言」簡單些,只有兩條,但有分量:一、我根本沒給梁打過電話,叫他回學校取匯單。二、莫替梁與我「談判」,企圖說服我承認給梁打過電話。

  作廢了的匯單壓在工宣隊那兒。人證物證俱全,只待我低頭認罪了。

  我離開學校,「逃亡」雜技學館。

  大學裡有工宣隊。雜技學館也有工宣隊,是上海某紡紗廠的幾位女工。學員們盡是十幾歲的男孩女孩,整日被關在曾是汪精衛的一個小老婆的獨院別墅裡練功,其實談不上什麼階級鬥爭、路線鬥爭、思想鬥爭的。但幾位紗廠女工卻不這麼認為。她們也時常地製造出什麼「新動向」、「新情況」,折磨孩子們,折磨雜技老師們,也折磨她們自己。仿佛不唯此不足以顯示出她們存在的價值。孩子們在她們的授意下,也常常寫幾張「大人腔」的思考「路線鬥爭」或「思想鬥爭」的大字報。貼在練功房裡。

  我是北方人,愛吃辣醬。學館的趙老師就經常從家中帶點辣醬來送給我。趙老師是學館負責人。但受工宣隊領導。被女工宣隊員領導更是不幸。故而學館內的「路線鬥爭」、「思想鬥爭」便集中體現在她和幾位女工宣隊員之間。她年近五十,身材高大,像馬玉濤。她也是北方人。我們便認了「老鄉」。她為人坦誠,性格耿直,我覺得她比幾位嚴肅的女工宣隊員可親,願意接近她。她是中國的第一代芭蕾舞演員,而且是蘇聯舞蹈家西諾夫培訓過的。工宣隊認為她是「文藝黑線」上的人物。我則覺得她不唯可親,亦複可敬。我親她近她。女工宣隊員們大不高興。她們認為:一名「工農兵學員」,理應對工宣隊員們親而敬之,才對頭。否則,就不對頭。她們經常對C叨叨咕咕,說我「屁股坐歪」了。C是我在學館體驗生活時期的直接領導,非常樂於將學館工宣隊們對我的這類意見反映給學校工宣隊。其實我的屁股是常和她們坐在一條板凳上的。她們還是不高興,認為我「屁股雖然和她們坐在一條板凳上了」,可「思想是與趙老師合拍」的——也即「與舊文藝思想合拍」。我無法討她們歡心,只好隨她們不高興去。她們不免常以冷臉對我。

  有一次我問趙老師:「她們怎麼這樣呐?」

  趙老師說:「你別在意,只當她們是在更年期。」

  我那時特傻,不知「更年期」為何意,因問「更年期是怎麼回事啊?」

  趙老師想了想,回答:「女人到了不知把自己怎麼辦才好的年齡。」

  我覺得身為女人真不幸。不但要和男人們一樣受命運的擺佈,還要受生育之苦,還要受「不知把自己怎麼辦才好的年齡」的捉弄。便對那幾位女工宣隊員格外同情起來。中文系圖書館有「文革」前的《婦女雜誌》,我便特意回校一次,大量翻閱,選出幾冊載有「婦女到了更年期怎麼辦」一類文章的,借出來帶到學館,推薦給幾位女工宣隊員讀。不料想她們甚為惱怒,以為我當面羞辱她們。其實我一向尊重婦女,而且確確實實一片好意。我盡辦傻事。

  著名戲劇家黃佐臨先生小女黃小芹,在雜技學館作鋼琴伴奏老師,與我是同齡人。我們之間亦頗有話說。心是相通的。常背人一起咒咒「老妖婆」,覺得彼此都一吐為快。我們唯獨不避趙老師。小芹是趙老師調來的人。趙老師與我交談時,常流露出對佐臨先生的敬仰。她將小芹調到學館,頗費了一番周折。幾位「不知把自己怎麼辦才好」的女工宣隊員,當然自以為她們有非常充分的理由推斷,一個「文藝黑線」上的人物,一個被「打翻在地」的「資產階級戲劇藝術家」的女兒,再加上一個愛吃「文藝黑線」上的人物的辣醬,「屁股坐歪了」的工農兵學員湊在一起,所談所論肯定都非「革命言論」無疑。

  我從學校逃到學館,連我給他們作了半年之久輔導員的孩子們也知道「大樑老師出事了」。C已將「輿論工作」做到家了,我真佩服她。被自己喜愛的孩子們用種種猜疑的眼光看待和不敬的態度對待,令我尤其不堪忍受。連趙老師和小芹也不知我究竟出了什麼事,欲問而不便問。

  我也沒心思向她們解釋。只好再逃。

  上海郊區有個小鎮叫朱家角。據說電影《枯木逢春》中的一些鏡頭,就是在那裡拍的。我的一位上海知青朋友的外婆家住在那小鎮上。他回上海探家時,曾帶我到他的外婆家住過幾日。我很喜歡那小鎮。那裡似乎是一個寧靜的世界。老阿婆非常真誠地歡迎我再去作客,視我為他的親外孫一樣。

  我從大上海逃避到小小的朱家角,著實過了幾天清靜日子。老阿婆說我瘦的叫人可憐,頓頓給我做好吃的。

  一天,沃克竟找到了我住的地方,令我大出所料。我問:「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

  沃克回答:「小莫告訴我的。」

  我只告訴了小莫一個人我在什麼地方,而且囑咐他不要告訴別人。他告訴了沃克,我有些不悅。我不願被任何一個人擾亂我在小小的朱家角所感受到的清靜。這小鎮上最主要的一條街,又深又窄。兩旁盡是歪斜的木板閣樓。對門住著的女人們,常一邊坐在自家門坎上摘菜,一邊隔街拉話。姑娘們結伴從街上走過,木底拖鞋在石路上發出叭噠叭噠的響聲,其聲如梆,遠遠地傳過來,又遠遠地消失了。給這小鎮增添了一種獨特的音韻。而老人們在敞開的窗口隔街對飲,那真是一幅妙趣橫生的畫。鎮外還有一條河。河上有古老的石橋。河中有木船駛來駛往。就這些,對我已足夠了。我喜愛上了這小鎮。而最主要的是,這小鎮的政治氛圍較淡薄,不那麼壓迫人。沒有男性工宣隊。也沒有「不知將自己怎麼辦才好」的女工宣隊員。也許。只有鎮「革命委員會」那幢不大的二層樓裡的人們,才像別的地方的某些人們一樣,有興趣去玩從中央到地方的那同一局政治橋牌。總之我是那麼不願離開朱家角,不願回到上海,不願回到雜技學館,更不願回到復旦去。我真希望就能在朱家角呆到畢業,隨便他們將我分配到什麼地方。還有那張匯單,也見它媽的鬼去吧!隨便他們給我下個什麼結論!

  沃克看出我有些不高興,說:「小莫本不想告訴我你住在這裡,是我逼問出來的。我不能不來見你一面。因為……我是來向你告別的。我……要回國了。以後,也許不會再到中國來了……」

  我心中倏然對這位瑞典留學生產生了一種依依不捨的感情。同時也因為對他的冷淡而自責。

  我問:「你為什麼突然要回國呢?」

  他說:「我把V揍了一頓。」

  「你被宣佈為『不受歡迎的人』了?」

  「沒那麼嚴重。不過我對中國感到失望了。」

  我不知再說什麼好。

  老阿婆見一位外國人來找我,顯出極為忐忑不安的樣子。在這個小鎮上,誰家裡來了一位外國人,可是件不尋常的事情。不尋常的事情往往也會被認為是不正常的事情。小鎮上的人們肯定都忌諱這一點的。我很理解老阿婆,便告訴她,沃克是我的外國同學,不會給她帶來任何麻煩,見我一面就走,叫她打消疑慮。

  隨後,我陪沃克來到一家小飯館。

  落座後,我說:「沃克,我請你吃頓便飯吧。」沃克說:「還是我請你,我比你有錢。」

  拗他不過,讓步。

  隨便點幾樣菜,要了三瓶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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