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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開會那天,我穿了一件新的鐵灰色的卡中山裝。出院後買的。上海那時流行襯領,便新買了一條潔白的襯領,使鐵灰色內露出一圈潔白。單帽早已不戴。頭髮早已長出。往宿舍的窗子上照照自己,半清半楚地映出一個斯文了點的「馬立本」,覺得自己還頗有發言代表的風度,挺自信的。系總支書記、工宣隊長的講話,擾亂了我背熟的發言。我覺得他說的太荒唐。無論是什麼人,說了我不贊同的話,無論什麼場面下,我也會起而反駁。全然不計後果。這是我本性中的另一面。與我的愛出風頭,相得益彰,互為襯映,顯現出一個我來。他的話剛結束,我便站了起來。我說:「我不同意您的話!復旦大學誰是虎豹豺狼?既有之,指出給我們看!當然不會是我們工農兵學員吧?那麼難道是這些教授?副教授?講師們不成?我看他們沒那麼可怕!在上、管、改中,工農兵學員不是與革命的教師們是同一戰壕的戰友嗎?虎豹豺狼一詞,不是明明在分裂我們嗎?……」

  工人若在工廠裡做工,我是很尊敬他們的。若在大學裡氣指頤使,那再令人討厭不過了。我是有意當眾表示出我對這位工宣隊隊長的蔑視。下鄉前,軍宣隊也當眾頂撞過,頂撞也就頂撞了。在兵團,一般連隊的知青,幾年後已普通形成了對權力的蔑視。有一次,一位兵團總部副政委到木材加工廠視察,進入我們男知青宿舍,大家躺著的照樣躺著,歪著的照樣歪著,光著脊樑洗臉的照樣水花四濺地大洗特洗,沒一個拿正眼瞧一下那副政委的。他說:「同志們好」,也沒人應聲。

  我初入復旦,不知深淺。不知工宣隊在復旦的一統天下的權力,更不知「藏龍臥虎之地,虎豹豺狼之窩」這句話是張春橋說的。

  所以我的話,使全體鴉雀無聲。許多老師和許多學生是都知道張春橋說過那句話的。如果我也知道,絕不會當眾反駁工宣隊長的。我以為反駁他一下,不過就像在兵團時反駁團長政委一下,也不能把我怎麼樣。其實大不一樣。

  我的話所造成的靜場效果,使我愛出風頭的心理受到了慫恿和鼓勵。於是我借題發揮,侃侃而談。好像還說了托爾斯泰、巴爾紮克、雨果從書架上走下來,與老教授們坐在一起,同樣引起我的敬意一類的話。總之,接下來我說的盡是一些花哨浮麗、賣弄唇舌的話。大大地嘩眾取寵了一番。工宣隊隊長臉色陰沉嚴峻。

  「住口!」有人打斷我的話,是評論專業三年級一名上海男同學,他激昂慷慨地批判我。他剛坐下,第二個立刻站起,一場批判會自發開始。我是那麼不堪一擊。沒有機會站起來反駁。有機會站起來也失去了反駁的勇氣和能力。得意之色一掃而光。坐在那裡無地自容。

  批判我的,差不多全是上海同學。這應該被解釋為復旦的一種政治現象。同全國所有文理科大學一樣,中文系也是復旦的「神經」。是工宣隊控制最嚴的系。如果說其他理科各系的學生還可以也能夠將政治視為「副科」,中文系的學生則不得不將政治當成本科。在那個歷史時期,復旦中文系實應改為「復旦中國政治系」。復旦小舞臺上的政治戲與中國大舞臺上的政治戲,是按照同一腳本演出的。主演是工宣隊。導演也是他們。在一切運動中,中文系帶動哲學系、新聞系、歷史系,然後帶動起全校。

  徐景賢曾對復旦工宣隊指示:「北有北大,南有復旦。這是我們的兩座橋頭堡。復旦應該成為斯莫爾尼那樣的大學。」斯莫爾尼,是蘇聯十月社會主義革命時期,為蘇維埃奪取政權培訓武裝力量的革命大學。「四人幫」希望將復旦的學生培訓成既能為他們奪取政權效力的工具,也能像保衛冬宮一樣有朝一日保衛他們的「中國士官生」。

  工宣隊在中文系培訓的骨幹,以上海學生為主。指出這一點,也許會傷某些上海「工農兵學員」的自尊心,但這是事實。有許多充分的證據足以證明這一點,張春橋曾對復旦作過指示:「要多輸送上海學生進京」。

  但另一個事實是,並非所有的上海學生,都願意成為「骨幹」。像C那樣的外地學生而積極靠攏工宣隊的,有之,不多。每一個懷有政治目的之人,都希圖在告別復旦時,得到復旦慷慨的政治饋贈。失掉了些什麼,他們不在乎。像今天某些人對錢的觀念很實在一樣,一九七四年至一九七七年,某些人對政治的觀念也是很實在的。這也就是「四人幫」粉碎以後,許多應該「說清楚」的人,為什麼只談政治,不談靈魂,說來說去總也說不清楚的緣故。

  我的風頭出得很划不來。但因此出了點名。許多學生從此都知道中文系有個梁曉聲。在女學生們眼中,我不過是個嘩眾取寵的傢伙而已。但我並不認為這不公正。很公正。與其說那是對一個工農兵學員的觀點的「圍剿」,不如說是對一個愛出風頭的傢伙的公開聲討。

  在五角場買香煙,碰到了專業的一位老師。

  他問:「氣色怎麼這麼不好?病了?」

  我說:「沒病。」

  他說:「你剛出院不久,肝病容易復發,要注意身體啊!」我說:「謝謝。」

  他說:「感到壓力了?」

  我說:「有點。」

  他說:「工宣隊是很惱火,還要繼續動員學生對你進行推判。我替你多次辯解過了。你是新生,剛入校,對復旦的情況缺乏瞭解,發表了錯誤的觀點也情有可原。」我沒作聲。

  他又說:「其實我和你的觀點一樣,工農兵學員應該同革命教師是同一戰壕的戰友。大學又不是動物園,哪有什麼虎豹豺狼?聳人聽聞嘛!即令有,也不是我們。你的觀點並不錯,只是太嘩眾取寵了。如果不是這樣,肯定會有不少同學支持你的觀點。嘩眾取寵,你就使自己正確的觀點也變成孤立的觀點了。在個性、氣質、風度和其他一切方面,受人尊重的是質樸無華。你要記住這一點。今後要多觀察,多分析,多思考啊!復旦值得思考的事情太多了。我們教師的責任之一,就是儘量保護自己的學生。」

  老師的話使我非常受感動。

  因為那次發言,以及「四人幫」被粉碎的消息剛剛傳到復旦,我第一個闖入校黨委抗議不許我們走出校園遊行慶祝,我的畢業鑒定上多了對我十分有利而又十分重要的一條——「與『四人幫』進行過鬥爭」。

  十六名同學中,只有我的鑒定中有這樣一條評語。被粉碎了的「四人幫」是死老虎。

  踢死老虎一腳也算勇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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