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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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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收到了朋友的來信。信中告訴我,三位姑娘接到我的信那天,正都在股裡開會。她們互相傳閱了我的信,誰也沒有說什麼,誰也沒有表示什麼。散會後,我的信就遺留在桌子上。沒人收。一連在桌子上放了幾天,後來就不知哪去了。大概當廢紙被燒了。還告訴我,三位姑娘,已有了意中人,愛情都很美滿。她們是真心實意地都關心著我,像過去我曾是宣傳股這個「大家庭」中的一員一樣關心著我。她們還向股長建議,動員我寒假或暑假回團裡探一次「家」,往返路費由她們「報銷」……我怔呆了許久許久。 又讀她們的來信,那些充滿友情的、流露關心的、善良而溫柔的話語,仿佛不是寫在紙上的,而是她們站在我面前婉婉地對我說的。都是我從前與她們相處時聽慣了的話語。如果離開她們上大學的並非我,而是我們宣傳股「知青家庭」中的另外一個人,她們依然會寫這樣的信,信中依然會寫那些話語。她們如此珍視友情,如同養蜂人珍惜蜂蜜,那乃是因為她們的天性本如此。她們的品德本如此。她們為人的原則本如此。自作多情的是我自己。想入非非的是我自己。心懷鬼胎的是我自己。褻瀆了友情的亦是我自己。在我沒那樣做之前,我不知自己的靈魂內還蟄伏著一個鬼。在我那樣做時,那鬼就變成了我自己。因而我不能看到自己有多麼醜惡。在這件事已無可挽回之後,我自己開始憎恨我自己。以前我也做過對不起人的事,但都是在並無鬼胎的情況下做了的。也自責過。但從沒有鄙視過自己。從沒有憎恨過自己。而這件事則不同。它的本質證明著為人的鬼詐、狡猾和虛偽。動用了心術。而且是對三位真摯地關心著我的姑娘。誰動用過卑下的心術,誰就將得到等量的報應。動用沒動用心術,這是該不該原諒的界線。 「梁曉聲,梁曉聲,你這個狗崽子,你真不是東西,你真沒人味啊!……」 我只有在心中暗暗詛咒我自己。 那一下午,我沒說一句話……新學期第三天,全系在一起開大會。什麼內容我已記不起,只記得許多平常見不到的老教授們全到會了。 首先照例是系工宣隊隊長、總支書記講話。他講了些什麼,我也不能全記起了,只記得這樣一句話:「復旦是藏龍臥虎之地,也是虎豹豺狼之窩。工農兵學員不要只帶著紅口袋來到大學裝知識,還要積極參與復旦的鬥、批、改,徹底佔領上層建築……」這番話是針對新生說的。也分明是針對那些老教授們說的。他們當時那種普遍的無動於衷的默然表情告訴了我這一點。接著是評論、創作各專業各年級的學生代表發言。 我是創作專業新生的發言代表。我成為發言代表,是「毛遂自薦」的結果。同學們互相推諉。有的是真推諉,有的是假推諉。C其實很想受命當之,大家也都認為應該。因為她是支部副書記,但她既非常想,又忸怩作態,希望造成一種大家逼迫她成為發言代表的局面。我看不順眼,就說:「她如果真不願意,我可以代表大家發言。」我主動請纓,誰也不好說不同意。於是發言代表就是我了。C老大不悅,一張寬臉拉長了。 其實我也不是要與C過不去。在我的本性中,沉澱著一種強烈的、長期被壓抑的、愛出風頭的願望。活了二十五歲了,社會還沒為我提供過一次像樣的機會。讓我像樣地滿足地出一次風頭。按說「文化大革命」總該算一次機會,出身乾淨,紅五類。大風頭出不了,小風頭也是可以出出的。揭竿而起,成立個什麼紅衛兵組織,並非幹不成。我們中學裡,最初起碼有三十幾個紅衛兵組織。最小的紅衛兵組織只有七八人。我又覺得那種風頭太丟臉面。黑龍江省「炮轟派」的一個頭頭,哈軍工的學生,與「捍聯總」的頭頭們從北京談判後回到哈爾濱,站在飛機舷梯上,答各派戰報記者問,那瀟灑風度,那演講才能,令我羡慕極了。當時我十九歲,那個頭頭二十四五歲,正是我到復旦的年齡。十九歲的我到機場看熱鬧,目睹仿佛電影裡的情形,那時便暗暗想,給我一次這樣的機會,我死也甘心了! 全市中學生紅衛兵組織聯合代表大會召開,也去看熱鬧。一位中學女紅衛兵領袖,站在臺上,面對數千人,就像《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的安娜一樣,一擎臂,群情激昂的數千人頓時鴉雀無聲,而後以鏗鏘的語調大聲演講:「埋葬全世界的帝修反,是我們紅衛兵的歷史使命,我們要光復莫斯科!解放華盛頓!踏平巴黎!佔領倫敦……」於是台下囂起一陣陣口號的狂濤:「光復莫斯!解放華盛頓!……」我在台下暗想,哪怕我是為那中學女紅衛兵領袖擺弄擴音器的人,也值得自豪自豪啊! 下鄉後,漸漸地對一切轟轟烈烈都厭倦了,但是更愛出風頭。開個什麼慶祝會,總要胡寫幾行歪詩當眾朗誦朗誦。若有人奉承:「詩寫的不錯呀!」便足可得意幾天。後來也終於覺得不過癮,也厭倦。期待著我人生路上有更輝煌的機會到來,出更輝煌的風頭。 二十五歲,二十五歲,這真是年輕人最最渴望出風頭的年齡!研究起來,年輕人的愛出風頭,大抵是因為姑娘們的存在。正如不見雌孔雀,也未受什麼鮮豔色彩的刺激,雄孔雀是懶得開屏的。只有小夥子們在一起的情況下,連最愛出風頭的小夥子,也沒多大興致出風頭。反之,只有姑娘們在一起的情況下,連最愛打扮的姑娘,也沒多大興致打扮自己。出風頭實在是小夥子們為姑娘們「打扮」自己的特殊方式。 我將代表專業新生發言,看成是在全系師生面前的一次公開「亮相」。在名牌大學的大學生中,在名牌大學的教授、講師面前進行一次精彩的發言,我以為這風頭是大大值得一出的。是一次夠輝煌的機會。 預先寫好了發言稿,但對同學和老師說尚未寫好。發言稿揣在兜裡,走出學校,在校園後圍牆下來回徜徉,將發言稿背了下來。 我要達到在發言時出口成章的效果。 我要在發言後引起掌聲和竊竊私議。 我要在散會時聽到學生、教授和講師們互相詢問:「他叫什麼名字?」 「哪個專業的?幾年級?」 還要聽到這樣的稱讚:「發言太有水平了!」 「簡直出口成章!」 「從容不迫!」 「有演說家氣質!」 還要引起男學生們的嫉妒。 還要從此無論在什麼場合下都吸引女學生們的目光。 還要從此為自己在專業,在系裡奠定一種優上的地位…… 在學校「肝炎隔離室」和傳染病醫院裡孤孤寂寂地度過了整整一學期,想出一次風頭的願望幾乎都成了精神上的需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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