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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九


  鄭娟已躺在床上了,她說:「自打出生後一直睡的是炕,從沒敢想有一天還能住上樓房,睡上床。以前總認為樓房不是蓋給老百姓的,床是上等人睡的,老百姓不該做那種夢。」

  秉昆說:「你都說過快一百遍了。」

  他一躺下,就關了燈。

  他不愛聽妻子剛才的話。她每說一次,他的自尊心就會受到一次刮筋刮過頭一般的傷害。自從他成為丈夫和父親,他一直有一個夢想,那就是憑自己光明正大掙到的乾乾淨淨的錢,讓全家住上樓房,哪怕是舊樓房,睡上美觀舒適的床。後來,他承認那是癡心妄想,此生無能為力。現在,他終於住上樓房、睡上像樣的床,卻並不是靠他的能力實現,而是沾了拆遷的光,靠了哥哥暗中幫忙。妻子不那麼說時,他感到幸運。妻子那麼一說,他就只有感到羞愧了。

  鄭娟偎依著他說:「講講龔維則從前和咱們家的關係吧。」

  他說:「講那些幹什麼?」

  她說:「我想聽聽。」

  他說:「我不想講,困了。」

  她說:「從前挺好的一個人,怎麼後來就會漸漸變成那樣了呢?誰讓他變的呢?跟我講講嘛!」

  他說:「我怎麼能講得清楚?我真的困了。」

  秉昆翻過了身,在她依偎著他的時候,那是他很少有的做法。然而,直至她睡著了,他仍在黑暗中大睜著雙眼,毫無困意。他回憶起了龔維則和自己家幾十年的友好關係,回憶起了龔維則當年與自己一樣成為反「四人幫」英雄的往事,心中五味雜陳。

  幾天後,孫趕超來到周秉昆家。他告訴秉昆,聽說曾珊在機場國際通道過安檢時被扣留了。

  秉昆吃了一驚,暗想到姐夫蔡曉光曾幫過曾珊一些忙,心中又多了一份不安。

  趕超還說,中紀委坐鎮本市紀檢工作的並非一個「女的」,而是姓呂的,之前口口相傳,以訛傳訛,肯定是錯了。

  「是……咱們呂川?」

  「我想,應該是他吧。你還記得初三在你家聚會時的情形不?」

  「記得。」

  「明白?」

  「明白什麼?」

  「咱們都看出來了,他當時對龔賓最親。」

  「明白了。」

  「也難為呂川了。」

  「是啊,確實難為他。」

  「我挺他,你呢?」

  「我?當然也挺他。」

  「咱們必須的,老百姓不支持反腐,那還能指望什麼人支持呢?」

  「對。」

  「你看,我群發了這麼多條短信,都是挺他的,也只能這麼挺他。」

  秉昆接過趕超手機,看著說:「你天天去市區上班,各種消息聽到得及時,聽到了什麼新消息可要及時告訴我。」

  趕超說:「那當然。」

  關於曾珊的事,後來被媒體證明是事實。路路通公司被查封,肯德基店也停業了。

  周聰並不每天都回家睡,有時也睡在報社的加班宿舍。一天快半夜時,他回家輕輕推醒了父親。

  秉昆和兒子悄悄下了樓。

  父子倆在店裡坐下後,周聰遞給父親一支煙。

  秉昆說:「不吸,你講吧。」

  他以為,兒子要告訴他的是關於他哥周秉義和姐夫蔡曉光受牽連的事。他做好了聽到最壞消息的心理準備。

  周聰點著了那支煙。

  秉昆催促他:「講啊!」

  周聰說:「向陽叔叔被收進去了,明天見報。」

  「他什麼事?」秉昆愣了片刻,才問出話來。壞消息與他哥哥、姐夫無關,儘管受到了很大震撼,他卻放鬆了不少。

  周聰說:「明天與曾珊的事一併見報,曾珊通過她的公司騙了一億多元貸款,轉移到國外去了。向陽叔叔不但是知情人,還參與了具體運作,這事涉及幾個銀行的頭頭腦腦,都得到了好處。接下來還會查出什麼犯罪事實,目前就沒人知道了。」

  「太晚了,不說了。爸對這些事沒什麼可說的,你也早點兒睡吧。」

  周秉昆剛站起來,兒子的一句話又讓他坐下了。

  周聰說:「朋友私下告訴我,省市紀委收到了不少揭發我大伯的信,有匿名的,也有署名的。」

  「不少……是多少?」

  「朋友的原話是——雪片似的。」

  「雪片似的?」

  「朋友是這麼告訴我的。」

  「煙。」

  當他深吸一口煙時,周聰又說:「揭發我大伯的人中,也有德寶叔叔。」

  一口煙憋在嗓子眼那兒,秉昆被嗆得劇烈咳嗽,喝下周聰遞過去的半杯水才止住。

  他臉色有些青紫地瞪著兒子。

  「他署名了,揭發我大伯利用職權分給國慶叔叔、趕超叔叔和進步叔叔家房子的事。」兒子一副無奈的表情。

  「胡說!」他吼了起來。

  「信不信由你。」兒子聳了聳肩。

  「我不信!也不許你信!你……去睡吧!」

  「你呢?」

  「我想自己待會兒。」

  「我也想再坐會兒。」

  「我……我要出去走走。」

  「我也要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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